有一回小茉莉说到有名同窗家中卖鱼为生,生意很大,货源供应半城,可是身上总有一股腥味儿,说到这里,小茉莉会耸耸鼻子:“他这样的人是会住在城西那种老房子里,市井环伺,这样的人,永远脱离不了环境。”
祖父说他的父辈便是从这种地方发家,却也没有否定小茉莉的说法。
那时的他或许想不到,兜兜转转到人生的终点,羁绊他的,亦是同一个地方。
秦羽织与祖父走进大院儿,他步履蹒跚,看到一个小朋友,蹒跚学步,可爱如安琪儿,玩的花球滚落到祖父脚边,他温柔地捡起来,轻轻地递上去。
羽织问:“我的这个年龄,你参与了吗?”他摇摇头,她的眼泪偷偷滑下来,由管家阿翁养到十一岁,一日,家中来了双碧人,教她说英文,抚摸她的脸孔,阿翁说这便是秦羽织留洋归来的双亲。
她仍然渴望亲情,无比希望祖父活着。
离开医院前,羽织叫护士小姐告知姑姑去向,虽理解祖父心向自由,但姑姑的辛苦,不能看不到,这刻不容许自己有立场。
这姑侄两人像是达成某种默契,黄昏十分,秦若琛才驾着小车到来,给足时间,她沉着脸,闭着口,拉开车门,祖父亦顺从而沉默地上车,这对父女何其相像,秦若琛早生三十年,于秦沧淮成为至交或对手不是不可能,而另一种可能,女儿终将踏上父辈的老路,三十年后,兜兜转转,回到此处,与今日重逢。
起先,夕阳在三人头顶,渐渐地,落到身后了,那天的归途上,三人似乎都有同一个预感。
……
祖父的葬礼一切从简,仍来了很多亲眷。
姑姑在前堂迎来送往,齐楚陪在她身旁,下跪,叩拜,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简直不似外国人。
他们和好如初。
贾士章忙前忙到后,甘愿出力气,祖父视其为亲人,临终也只肯他一人陪伴。什麽养虎为患,任人唯亲,全部变得不重要,他的悲痛不是假的。
市长和医院的代表前来吊唁,亦由贾接待,祖父把财産一分为二,除去留给姑姑的公司、老宅,现金全部捐给医院。
那名因日夜照料祖父而生出若干委屈的女护士,今日特地打扮庄重:黑衣,黑靴,黑帽,胸前别了一只金色的和平鸽,她面容始终带着疑惑,想不清楚前不久还视自己为敌的老人为何有如此壮举。
最终,她想明白,或许他因之前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歉疚?这想法使她双颊红扑扑的,因如此一来,自己也在壮举中扮演了不可或缺的角色。
人是多麽自负的动物。
没人了解祖父,但所有人对他误解良多。
蒋家明是在人客散去后携妻前来的,他如今是舆论的当红人物,势必引起关注,秦羽织感念他的体贴。
起先并未认出他,因记忆中那个瘦削,寡言,却目光坚定的人不複存在,她遥见一个中年发福的背影,手握酒杯,与人侃侃而谈。
她试探地唤了声:“蒋家明?”
他转过头来,已练成热情熟络,但因过分客气而显生疏的微笑,活脱脱市长第二,随后悲伤道:“羽织,好久不见,秦先生是个好人,也是名杰出的商人,我十分惋惜。”
秦羽织说:“祖父他一生操劳,终于可以歇一歇,少数人才知道,晚年他已有信仰,相信此刻他有了去处。”
“你能这样想就太好了,你姑姑怎样?”他说,“我是说秦若琛女士。”
“自然悲痛,夜不能寐。”
蒋家明点点头,凝着羽织:“这段时间,你要辛苦了。”
“家明,有没有见到贾先生?他刚刚在寻你。”蒋家明的妻子走过来,很自然地将手搭在他的臂弯。
家明为妻子引荐。
见秦羽织目光移到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女人不好意思道:“怀着他,是打扮不成了,我现在简直看不得。”
羽织说:“母亲怀他十月,割舍掉无数欲望,生他兇险万分,鬼门关走一遭,可是真奇怪,待他一出生,明明素未相识,却猛然有了羁绊,大惊大喜,还有什麽遗憾?”
女人像觅得知音:“原来你也这麽想?所以我说,女子较男子更易悟得三昧,因什麽都经历了。”
真是个落落大方的可人,秦羽织想。
殊不知,女人亦在心中默默打量秦羽织良久,她的精致美貌,任何男人见了都会魂牵梦绕,难得气质清冷,谈吐不凡,又是另外的魔力,女人后背出了细汗,天不热,内心却在焦战。
蒋家明洋装抗议:“女士们,隔墙有耳,你们这些俗人都忙着出世,只我肯做一个入世的英雄!”
……
夜晚,至亲留下来守夜,老宅变得空旷而寂静。大小茉莉被齐楚召唤着进屋吃一口热汤菜,羽织也登上二楼换衣裳。
来到露台,若有若无的风席卷着夏日的花香而来,她不知不觉停下了脚步,双轴支在围栏上。
倏地,有束光穿透葱郁的花园,缓缓向这处靠近,最终停在院外,沈贺文下了车,夜静,人稀。
她脑海中一下子回闪多年前的一天,他是祖父宴的宾客,打道回府时,突然回头,看见了二楼露台上的自己,而那时,她在偷看他。
她说不出此刻是何种情愫,异常动容,兜兜转转,身边之人仍是他。
祖父的葬礼过了,不觉,深秋已至。
工期拖延两月有余,同行不催促,却已有了别的工作忙碌,不然干这行要饿死。
这天秦羽织与戏组约好八点相见,火急火燎穿好衣服,下楼来遇到阿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