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莫测?”
“当初……一块儿诵经打坐化缘,谁知道……”
“你觉得我下手重了?哎,可不带这样儿的啊,现在那秃驴都死球的了,我可不会借尸还魂!”
“不,不是那个意思。”念真有点痛苦的揉着自己发僵的后脖颈,突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而最终给他解了围的,是冯临川。
“你是觉得报仇没有想象中那么轻松吧。”
只一句话,一语道破念真所想。然后,那种被莫名深入的理解了的感觉,就霎时间涌上心头,眼圈有点泛红,念真微微颔首。
“世事原本如此。”表情淡然的说着,冯临川端起酒壶,给念真倒了一杯温热的烧酒,“报仇,本身就是罪孽,但以德报怨,世人又做不到。溪蝶其实可以不杀那和尚,但留着,就是一条后患,对于匪来说,后患最要不得,麻烦。要说从始至终,我就庆幸一件事。”
“……什么?”吸了吸鼻子,念真看向对方。
“就是我把你抢来呗。”那匪首突然笑了,“你要是留在法天寺,谁知道以后还有多少罪要受?”
被说得一下子脸上烫起来,念真只能拼命告诉自己,也许对方说的有几分道理,若是他留下,说不定总是起疑心的念远在身披袈裟当上住持之后,头一个要处置的就是他。
满脑子凌乱的想法,念真皱了皱眉头,叹了口气,继而端起酒杯,闭着眼,一饮而尽。
他希望热辣辣的烧酒能把他心里所有的矛盾浇熄,或是干脆化成灰烬,然而刚刚打定主意要努力平息的矛盾,却都在紧跟着的下一刻,很快翻了倍的升腾起来。
“哦对了,刚才没说,这次我之所以回来的有点儿晚,是因为遇上了一个人。”冯溪蝶话题起得有几分突然。
“人?什么人?”冯临川警觉起来。
“我不是从法天寺出来嘛,没走几步就觉得有人暗中盯着我,我没搭理,就接着走,差不多一直走到两条胡同以外,上了大街,叫了辆洋车,一直给我拉回客栈。等我换了女装再出来,看见客栈门口有另外一辆洋车,车上坐着个千娇百媚的大姑娘。”
“大姑娘?”
“嗯,娇滴滴一张小嘴儿,张口就管我叫姐姐,说是专门过来接我的。”
“……然后?”意识到个中隐秘的冯临川微微眯起眼来。
“然后,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上了她的洋车。再然后,她就带着我一路出了北京城,还一直把我送到西山口。”
“溪蝶,你……”真的已经快要脱口而出了,却总觉得有所顾虑,冯临川看了看也开始觉得有问题的念真,欲言又止。
而刚才还说笑似的冯二小姐,则已经收起了笑意,放下了碗筷,直视着对面两人。
“哥,其实,她就在山下头等着呢,你俩要是想见她,我这就亲自去带她上山。”
其实,冯二小姐就算心里再怎么有准备,也不曾想过跟着她一直到客栈,还能在她换上女装之后认出她来的人,会是谁。
确实,谁能认得出来,那个前襟和指掌间暗藏着火药味的,一身长袍马褂的斯文少爷,竟然会和眼前这个千娇百媚的姑娘是同一个人呢?
赤金牡丹绣样的紫红色旗袍,高挽凤纂,斜插三支金钗百鸟朝凤,平扣云纽,项戴一挂金锁燕子衔翎。脚下一双朱砂履,肩头一件黑绒布串珠披肩。袅袅婷婷,眉梢眼角说不尽的万种风情。
这是本色的冯二小姐,这是她的真面目。
男装时,他是可以风流倜傥可以儒雅俊美的公子哥,然而换上女装,略施粉黛,她就是上至王公闺秀,下至剧院红伶都自叹弗如的美娇娘。完完全全继承了母亲的美艳,也完完全全继承了父亲的英气,冯溪蝶也许没有夏晚荷那举手投足中带出来的娇艳欲滴的女人味,但正是她眉眼间暗藏的无限杀机,让足够聪明的人都不敢靠近她。带着戾气的美娇娘,就像生着华美斑纹的山猫,你若是只因倾慕与她的“皮毛”去接近她,她就会突然间探出利爪,撕破你的皮肉,掏出你的心肺来饱餐。
而就是这美艳的山猫,在看到坐在洋车上,说是正等着她的人时,愣了个彻底。
玉兰花细纹镶边湖蓝色裤褂,西洋式样的齐耳卷发,双耳银钩白玉坠,两手碧绿翡翠镯,脚下踩着青缎子绣鞋,手上拿着月白色挂穗荷包。
脸颊擦得粉白,小嘴儿抹得桃红,靠着洋车的软靠背,自在翘着二郎腿的姿态显得苗条的身材愈加修长秀颀,同时也格外透着几分令人迷惑的引诱。
“姐姐,我等你多时了。”蓝衣姑娘边说,边从荷包里掏出白绸子玉兰绢帕,擦了擦鼻洼鬓角似有似无的汗,“京城热的厉害,快上车,咱们找个凉快地方说话。”
冯溪蝶只迟疑了极短的片刻,就上了车。
她们在车上进行了别人听不懂的简短交谈,到了某个茶馆,找了个雅间详谈了约摸半个时辰,而后,两人一起出了北京城。
往口外走的路上,两人换了略显朴素的衣服,等到出了口外,则同时换上了男装。
然后,便是现如今,冯溪蝶在给他接风洗尘的家宴上,看似随意的,提到了那个与他一路同行的人的姓名。
她眼看着对面的念真手指开始发抖,眼看着自己的大哥眉头紧紧皱起,给了两人一个安抚的眼神,她站起身,走到院子外头,告诉守卫的匪兵,去,到山豁子那个破庙,把在那儿等的人带来。
匪兵自然听二小姐的话,赶紧一溜烟跑到西山山侧那条有点隐蔽的豁口里,找到了废弃不知多少年的破山神庙,把就坐在腐烂倒塌的庙门外等待的年轻人带到了冯家寨后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