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昙身体也一直不好,然而气色不错,每日都要和崔氏呆上许久。
和崔氏在一起,郗昙的话总是很多,天南地北人生哲学,崔氏就静静的看着他,认真听他讲的话,说到乐处就抿着嘴小声笑。
若是没有阿纪,再将军营中的阿乞接回来,倒是和乐融融的团圆景象。
这一日,郗昙刚刚被下人通知要去处理事务,阿茂看王献之在旁看顾,就跟着他的脚步跑出来,在他面前站定。
“阿父,阿母病了。”郗道茂盯着郗昙的脸,一字一顿的说。
郗昙一愣,“你阿母只是操劳过度,好好静养,就会好转。”
“阿母这样子不能静养。”郗道茂道,黑白分明的眸子一眼不眨。
“我已经吩咐府中今日不奏乐,又禁止下人在此走动,如何会惊动你母亲?”
“那个阿纪在,阿母的心就不静,您让她滚。”
“混账!高平郗氏的嫡女,言辞怎能如此粗鲁,阿纪不过一个弱女子,如何能碍着你的眼?”郗昙怒道。
他一身病痛,妻子又缠绵病榻,如今女儿又胡搅蛮缠,他如何不恼?
“阿父,你明知道阿母病痛,还让那个低贱的侍妾侍奉在阿母身边,就是不妥。真正的孝顺,不是应该温言指出父母的过错吗?阿父如今做错了,我为何不能说?我不说又该让谁来说?阿父如今训斥我,总比阿父将来后悔自责好!”
凤眼潋滟,黑白分明,目光灼灼,直指人心。
“玥玥,不要冲动,叔父自有叔父的道理。”
却是郗超看见郗道茂在郗昙面前张牙舞爪,方出生制止。
“叔父,她是心里忧虑婶母的身体,并不是故意冲撞叔父,叔父不要和小孩子计较。”
郗昙想起崔氏方才与他耳语之言,“阿茂年纪也不小了,她和官奴的事情,也该早日订下来了,这样我才能安心静养。”那样平静的交代后事的语气,没来由得让他心惊。
他只是疲惫的摆摆手,“嘉宾,阿茂已经不小了,我已经修书逸少,过几日中秋佳节,便把她的婚事订下来,顺便办个家宴,热闹一番。我累了,你等会儿看完婶母也早早歇息,这几日奔波劳累,我看你消瘦不少。”
郗超微笑应是,待他走远方叹了口气,领阿茂到院中石凳石桌处坐下,他几夜未曾合眼,眼窝孔雀蓝色的两抹,瘦削的脸,仍旧是眉染青山眼透碧水的江南俊逸,却平白多出了几分憔悴的媚。
郗道茂眼睛酸酸涩涩的,到了他面前,所有的委屈,焦躁,心疼,无力,都浮上了心头,可是看见他的脸,又舍不得吐出一个字。
“有道是‘子不言父母之过’,叔父自北伐归来,一直有疾在身,如今婶母又病重,他心中苦痛烦躁也非你我可以了解。人生五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盛,求不得,叔父不知道煎熬在几种苦味之中呢!如果我们可以插手,我自然会挺身而出,断不会要你去做这个点醒叔父的人。上一辈的人,无论是爱,是恨,是亏欠,是遗憾,都已经是结中带结,结上加结。从你眼中看,只知皮毛,不明就里,连脉络都看不清,不仅解不开,只能越绕越难解。从小你就是个聪明的孩子,我不希望你明白的许多,你也明白的彻底,但是我私心却是并不希望你明白的。很多时候,即使你明白了,也是无能为力的,这是命运使然,你可以顺应,却不能凭心意任意改变。”
他的眼睛深沉如墨,似乎看见了过去的路和未来的艰难,可是他疲倦一笑,只把一切放在心底。
不知道为什么,郗道茂忽然想起在寺庙,那个道士的预言。
“你心心念念满心满眼的那个,老道我可不算。”
那样的言语,却透露出不祥。
如果命运是不可改变的,那么我们这些人,要怎样才能获得幸福呢?
阿茂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张平安符。
郗超想起前几日她陪婶母一起去了一次道观,想必是那时求的吧。
“傻玥玥,你给我求的?”
“这张平安符,保佑阿兄平平安安,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这么好?”
郗道茂把头埋进他怀里。“我的阿兄,值得最好的。”
再也没有人能比得上他,再也没有人能有那样的风情。
遗世而独立的风情。
遗世而不离世,居尘而不染尘。
世家公子,青衣旧裳。眉染青山,眼透碧水。
浅笑低眸,山水温柔。
郗超只觉得怀中之人,重于千金。她不求他富贵滔天,不求他权势显赫,不求他多子多福,不求他如花美眷,只求他长命百岁,如此简单纯粹,却是如此奢侈的一个愿望!
心里一阵钝痛。
郗超低头,桂花酒香得醉人,香得让他一直清醒的头脑有了一丝迷醉。他端起酒杯,将酒一饮而尽
他的玥玥,那样美,那样好。
好到他找不到这世间有什么东西可以比拟她,好到他想不到这世间会有哪个女子胜过她。
天知道,他曾经如何动摇过。
差一点。
只差纤如毫发的一点点。
差一点他就要放弃肩上的背负,承担的重任,父母族人的期望,和她一起疯一场醉一场。
差一点他就想要不管不顾和她逍遥山河。
她十岁的时候,她问他什么是惑溺。他一字一句将道理讲明白,讲到她沉沉睡去。他凝视着她沉睡时美好如一颗新鲜果实的侧面,细致沉静的远山眉,妩媚上调的眼角,只可惜脸蛋儿胖乎乎,浓密头发发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