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是要与桓温结盟？”王坦之到底是王坦之，心中一细想，便有了自己的答案。他脸色转冷，嘉宾要置他们的友情于何处？
“桓温要北伐了，这次北伐，他必须要赢。”郗超却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是的，北伐。他们，已经无法再让一个殷浩那样的士族子弟带兵，再输一次。毕竟，已经偏安江南，无处可退，
多年朋友，王坦之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你要跟随桓温北伐？”
郗超颔首。不是要结盟，只是现在，站在桓温身后，对他是最好的选择。
“《史记》有云‘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前方凶险，你是高平郗氏的世子，何苦冒险？”王坦之有自己的私心，他知道嘉宾骑射功夫不凡，也有运筹帷幄的谋略，然而他都没发现自己这些年身子骨是如何瘦削吗？
“你不用担心，郗家不是没有兵。”天下人皆知的事情，郗超不想在王坦之面前遮遮掩掩，索性大方坦承。“我知道现在的自己，能够做到什么程度。不管我怎样聪明，怎样博学，我和桓温相比，都差了几十年的磨练。他是从泥泞之中一步一步走上来的人物，是亲手手刃仇人的人物，是赢了四川那个棋局的人物。我若在原地，现在就已经是我的极限了。只是这个样子，还不够。”
王坦之一时无言。太原王氏没有兵权，一直是家族的心头病。可是如今，他不禁庆幸，幸好，太原王氏没有兵。
嘉宾只有十八岁啊，可是他的眼神已经如此沧桑坚韧，他用了比别人多多少的时间去成长，去吃苦，才能有这样坚韧如修竹的脊梁？他还觉得不够，还想要让自己再强一点。
“何苦来哉？忠君爱国之人，不止你一个。”他看见他，会觉得不忍心，也暗自庆幸。他只是现在选择站在那个兵家子身后，他们的友情还有很长的一段看似光明的路。
“你错了。”郗超的回答斩钉截铁不留余地，“我不为忠君爱国，说来惭愧，我没有文度兄的襟怀，也没有文度兄的志向。我只为了一家之人。”
皇帝失权，皇权旁落，世家争权，朝堂混乱，他是读圣贤书，可是他不是圣人。郗嘉宾从来不觉得应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要保护的只是他的家族，还有，他爱的人而已。
王坦之看着对面眉染青山，眼透碧水，青衣旧裳的好友，忽然觉得他的眼睛不一样了。‘
那个寻求着，渴求着的什么碧水凤眸，似乎被什么填满了。
“文度，你现在已经有两个儿子了吧。”郗超突然问。
“是啊。”没有适应话题的转变，王坦之木然答。
“北伐归来，我也要成婚了。成家立室，总要负担起责任。”
嘉宾那样努力的让自己成长，让自己更加有力量。
力量，对应的是责任。
他，究竟让自己承担着怎样的责任啊。
王坦之心中沉重，还是笑着调侃，“你这样不近女色之人，说起娶妻，还真是可笑。”
郗超感兴趣的扬眉，斜睨他一眼。
王坦之暗笑，嘉宾这个人啊，有过多少女人，情爱之道，仍然是干净寡淡。
美人环绕之时，身躯僵僵如木头，丝毫没有平时温文如玉尔雅若兰举止从容之态。
美人媚眼如钩，美人梨涡浅浅，美人声音勾魂，美人身子妖娆。
而嘉宾，呵呵，他抱美人的心都笑淡了，自以为面无表情，实际上双耳之后，脖颈之上，宛转的爬满淡淡的晕红。
那时候，他才真的像一个这个年纪的少年该有的样子。
更何况，嘉宾甚为爱惜身体，长年累月都有专人细心调养，他又甚为爱洁，不缠绵妾室，不纵欲伤身。
“说起来，你连未婚妻子的相貌，都不知道是如何吧？”忍不住调侃他。
“我在周尚书府上，曾经与她有一面之缘。她是，”他顿了一下，想了想措辞，“一个脾性很柔顺的女郎。”郗超笑语淡淡，更何况，鬼灵精的玥玥特地到会稽一趟，不就是为了看看周娘子长什么样子吗？
妻子，宜家宜室，温婉贤淑就好。他会尊重她，珍重她，担负起他的责任。
王坦之一怔，勉强笑道：“一见钟情，这等事情，我可不信。”若是说他曾经有什么他未曾见过的表情，大概就是面对他那古灵精怪的堂妹时会笑得山水温柔吧。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与一个女子一见钟情？
郗超不擅长和他谈论情爱，“听说你作了一篇《沙门不得为高士论》？这样公然与林公唱反调，可不像你平时的性子。”
“哼，我就是看不惯他整日只会诡辩，故作高深。”王坦之在好友面前不掩饰情绪。
“林公玄理自有精妙之处，更何况，林公精通佛法奥义。”
王坦之暗骂，就是看不得你和他推崇来推崇去的样子。
“你以为我不知道，他何尝不是说我食古不化，抱残守缺，带着过时的帽子，夹着《左传》，跟在郑康成车子后面跑。损人至此，我若是不反击才算懦弱。”
“大勇若怯。”郗超看着他剑拔弩张的样子，忍笑道。
两人看着对方，忍不住相视一笑。
笑过之后，各自心中，却都升起淡淡的怅然。
立场不同的友情，能走到哪里，谁都无法预料。
相聚一次，不知道下次是否还能坦诚相待。
郗超要的，是一种虽然看起来很小，但是却需要很大力量的，万无一失的保全。
王坦之要的，却是对国家，对君主的忠义，他对家族，会保护，可是不求无懈可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