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茂身后的婢女们神情一下子变的难看,鄙薄的还来不及收回,就倏忽变成了嫉妒艳羡。又看阿茂,一下子唧唧喳喳的开始抱怨起来。
杜娘沉下脸,转过身,淡淡地瞥了瞥后面的一众婢。她一向端正严肃,这一瞥,极具威慑力,众女顿时噤声。
她又转回来,低头在阿茂身后提醒,“小娘子,不妥。”
杜娘虽然没读过书,但是她身为崔氏的陪嫁婢女,又从小照料阿茂,多年耳濡目染,对事也有自己的见解。
这世上有一种叫规矩的东西,看不到摸不着,可是却不是能轻易打破的。那个老爷甚推崇的嵇康,狂放不羁,说是要越名教而任自然,最后不是白白赔了大好头颅?
女君和郎君伉俪情深,不是还是得为了子嗣给郎君纳妾?
小娘子年幼,如此提拔个卑贱仆役,不是乱了规矩?
阿茂皱了皱形状姣好的远山眉,玉雕似的粉团小脸登时苦成一团。她哀戚地盯着杜娘看,璀璨的黑色凤眼里全是恳求。
杜娘顿时觉得像尝了晌午哺食的酒糟醋,又是酸又是辣。
“阿姆,规矩规矩,要是没人打破就不是规矩了。”她幽幽道。
“小娘子,我说不过你,罢了,我叫了人给她沐浴收拾干净了,在到你身边服侍。”她口气中带点责备,可是阿茂知道她已经软化了,就笑嘻嘻地在婢女们看不见的地方偷偷扯了扯她的袖子。
杜娘把袖子拉过去,“小娘子,为何你一定要她?”
阿茂看着地上蹲着的女孩,也不急,心里打算着还是先回去,再做打算。
阿茂随着杜娘往道玥园走,脑子里也在问自己,为何会看中那个女婢?
她虽然容貌清丽,但并非十分讨喜。看人的神情有点像冬天里的石头,寒冷坚硬又漠然,有一点嘲讽,不知道是嘲讽别人还是嘲讽自己。任人打骂而不反抗,但仍在咬牙死扛,没有求饶。
虽然态度卑微,但骨子里还是腰板儿直直的。
那样子的脊梁,有一点儿…像他。阿兄在任何时候,总是挺立如修竹,优雅的脖颈是天鹅一样的弧度。
让她不忍心看着那个女孩,被人你一脚我一拳,慢慢击垮,毁去。
傍晚哺食后,阿茂揉着自己的肚子,领了桃跟桃实去探望下午所救之人。
她向来性懒又不爱拘束,便散了一头浓密却又不甚黑亮的头发,蓬蓬松松的用一根玄色发带束了。发带随风舞,衣袍翩翩,小小一个玉雕的娃娃,到有几分逍遥神态。
那女孩见门开了,连忙才塌上跳下来,杜娘给她拿了一套碧绿衣裙,她这一跳看在阿茂眼里终于有几分明丽的意味。
阿茂喜欢看花,喜欢春日,喜欢圆月,喜欢美味糕点,自然也喜欢美人。一个俏生生的婢女跟在身边,她觉得甚是长脸。
只是她没有忽视这女孩下午时的一身伤,还有片刻前下榻的动作有几分不自然。
她自己蹲下去,问:“你身上有伤?”
“桃根,去给我拿伤药的膏药。要阿兄给我寻来的那种。”
“小娘子!”桃根叫。世子给小娘子寻来的伤药膏用料名贵,价值不菲,小娘子怎得就用在这样人身上?
“是!”却是桃实答。
小娘子待她们亲厚,又护短,是私下里把她们当成了自己人。
眼下,怕是把这个人也当成自己人了。
她拉了桃根出去,把空间留给了她们。
“你没有名字?”
“是。”她低头答。
“你以后叫桃叶可好?刚刚两个姐姐一个叫桃根,一个叫桃实。你叫桃叶,以后你们一起跟在我身边。”
这样的询问的语气,吐出的话语却近似承诺。
她尚且还是一个年幼的小娘子,答应的话,却从来都不会不算数。阿兄曾与她说,君子要重然诺。她是小娘子一个,可是她知道要想让君子看得起,就要行君子事。
“我可以么?”清丽的少女抬起头来,带着一丝不确定。
正文人间玉树
作者:王平子更新时间:2012-03-0519:30
桃叶正发呆,桃根桃实已经带着药膏回来了。阿茂用眼神制止了她们上前的动作,接过药膏为桃叶上药。
很多陈年旧伤,因为耽误了治疗的时机,血肉模糊,新长出的嫩肉和淡黄色的脓疮长在一起,
女孩子娇嫩的身体被岁月和命运的刀刃戳得遍体鳞伤。
郗道茂的手在轻轻颤抖,害怕自己弄伤了她。以竹为骨的人,不该受到这样的对待。
恍惚之中,桃叶感到娇嫩的手指在那些疼得养得伤口上抹上冰凉的药膏,有火辣辣地触感从肌肤一直渗透到心底。一个甜甜的,香香的身体离她很近,近到她可以感受到她温暖的体温。
她闻过这样的香,梅花糕的香,桂花糕的香,玉露丸的香,不知道多少种糕点的香交织在一起的味道。
她竟然不嫌弃她的卑微,她竟然这样温柔的照顾她!
是美梦么?
不,即使是在最美好的梦中,她也不敢想象这样的场景。她生平所期盼的,从来都只是像一个人一样被对待。而这个无比尊贵的小娘子不仅把她当做了一个人对待,甚至,她跪在地上,她就蹲下来直视她。
她受伤了,她就温柔细致地替她上药。
没有一丝一毫的轻视和嫌弃,好像本来就该是这样的。
在这个时代,高门贵女是从来都不肯和寒门庶子接触的。士族与寒族之间的婚姻被人称为不合伦理,甚至会影响整个家族的仕途。琅琊王氏的子弟在外不与寒门庶子同亭歇息,名士聚会高门名士从不与寒门同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