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罗刹:“本座是旁人?”
本座身为一教之主,不能见人吗?
不孝子!
叶孤城正看着小来给自己摆饭,西域才菜式与沿海很不一样,还有许多从西域诸国传来的胡瓜、胡茄,一碟乳白色的半凝酪浆,撒了些许石蜜,几串红柳枝串烤的肉脯,一串紫黑的葡萄,几粒梅子,三只花型的酥饼,林林总总摆了半张桌子,还有一支装在琉璃瓶中的美酒。
也许是有人特意交代过,晚食中竟然还有一尾鱼,听说是月牙泉附近的暗河中捕捞而来的细鳞的白鱼。
便是叶孤城不饮酒,也觉得那只半透的夜光杯精巧可爱,盛装了果浆之后散发着酸甜馥郁的香味。这种香味带着葡萄特有的甜蜜,与南海常见的红夷人贸易的甘蔗酿造的烈酒很是不同,引人想浅尝一口。
夕阳斜下,橙紫的光透过酒液洒出一圈细细的粉金。
叶孤城伸手去碰那杯子,忽然顿住,侧头便看见西门吹雪从外大步朝自己走来。
他讶然道:“你怎的回来了?”
西门吹雪听见他用了一个“回”字,面色软和了三分,抬手移开他手边的琉璃酒杯:“饮酒于你伤口无益,若是喜欢,不妨带些回万梅山庄。”
叶孤城狐疑地看着他净手之后坐在对面,明显有了提箸的打算,忍不住问:“你年余未归,不用陪教主一叙?”
西门吹雪点点头:“已经叙毕,因此回来。陪你用饭,晚间再出去。”
叶孤城:……
也好,这里满满一桌,他一个人用,委实也太多了些。
88
二人用过晚食,便有几名哑仆低头进来将桌上碗碟都撤去,重新奉上浸渍了花香的泉水供二人净手,还一并送上几本书册。
西门吹雪:“我白日间或许不在,这些西域方国志与你打发时间。”
叶孤城嘴角微微上挑,低头去翻那几册书,虽不再道谢,但西门吹雪看得出对方是极喜欢的。
“你若想要外出,吩咐外间的人即可。此处不远是月牙泉,有一处荒城石壁很适合看日出日落。”
这真是极为妥帖的安排了,叶孤城笑着看他一眼:“长河落日,的确不可错过。”
西门吹雪见他罕见的笑,日间与旁人叙话的烦躁也尽数散去:“罗生平日不在这里,已经让人去接来总坛,算脚程明日便能见到。”
叶孤城不免多问一句:“罗生不在教主身边?”
西门吹雪:“叛徒虽伏诛,恐有余孽,教主素来认为子嗣在他身边长大并非好事。”便是他自己,也是一路落地便送走,因此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
叶孤城想起自己见过这父子二人相处的情形,立时有了了悟。
为了对方的安全,不得不忍受长久的分离和疏冷,看似无情亦是有情。而自己生来双亲俱全,亦有祖父耳提面命,但恩情养恩夹杂在复国的期许中,终究织成了那张将他卷入海底的网。
孰非孰是,有时候实在很难一言以概之。
叶孤城不再说话,他并不觉得西门吹雪需要安慰,也不觉得这祖孙三人的选择有问题。他只拿起腰间乌鞘剑慢慢抚摸,垂眼道:“眼下,可来得及观大漠日落?”
西门吹雪果然笑了:“自然。”
二人起身,西门吹雪进屋拿了围帽,才与叶孤城相携而出。
大漠黄沙,与无垠波涛绝然不同,却在某些时候十分相似。
玉门关外,晚风将至,黄沙漫天。
二人分立在一处砂岩之上,西门吹雪递给叶孤城一顶帷帽,白色的轻纱将黄沙挡在外面。
“塞外斜阳,大漠孤烟,果真此生不能错过。”叶孤城一弹衣摆上的黄沙,白衣转眼干净如新,“不过一刻,你我脚下的黄沙波纹已经变换。大漠中的流沙,之于深海之中涡流,确有相似之处。”
西门吹雪负手而立:“天道之大,无穷尽也。来时我们经过古突厥故地,碎叶城曾经是王庭所在,无数中原来的刀客剑侠,不知流沙的可怕,埋身于黄沙之下从此再无归期。”
黄沙埋骨,平谷化为沙丘,荒冢再难寻找。
西门吹雪:“当日你说于南海之中悟剑,我幼时居于塞北,便是在大漠中参悟的剑道。”
叶孤城:“难怪。”
大海以水容纳万物,看似平和安闲,实则缥缈不定暗藏杀机;大漠是另外一个极端,空旷辽远,孤寂直白,杀机四伏令人望而生畏。
叶孤城:“昔日读书,也曾好奇问过父亲:羌笛何须怨杨柳,玉门关外分明是黄砂故道,何来黄河远上?”
西门吹雪看向他:“如今,却是懂了。”
叶孤城:“后来偶得古籍残卷,才知当年明明是‘黄砂直上白云间。’”
原来,羁绊早已注定。
塞北昼夜温差极大,日落之后温度骤降。叶孤城有伤未愈,观过日落便回到住处。
屋外夹墙里燃起碳火,连着屋内的暖炕,很快整个室内都暖和起来,将寒风隔绝在外。塞北的屋子大多以木为骨,泥为墙,开间极大,毫无遮蔽,与中原南方喜爱分隔小室的造法很是不同。
洗沐之后,叶孤城终于洗去一身风尘,披了一件四经绞罗的素丝里衣,只罩了一件轻薄道袍斜躺着翻看西门吹雪带来的古籍。
夜里风吹得格外响。
“北风已起,明日大雪将至。”西门吹雪披着一头半湿的头发进来,将一只托盘放在软塌边的几案上,打量了男人面色几眼,“今日最后一次换药。”
叶孤城笑着看他:“庄主乃真国手尔,只怕比之京城太医院里的御医也只强不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