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帐子,便见胤禩已经净了面,换了干净的内袍,正由着高明帮他篦去夹在发间的草梗。胤禛掀了帘子进来,胤禩连头都没抬一抬,面上也没有表情。
胤禛不知怎的就觉得眼前的小八就是在闹别扭,其实今日这事他做得的确有些孟浪了,能得到这般反应已经是意料之外。胤禛自然不会以为这人也对自己存了同样的心思,眼下他如此隐忍,只怕是小时候看人脸色惯了罢,无论如何受了委屈,也要自己咬牙忍着。
想到这里,四爷面色有黯了黯。
……罢了,还是慢慢来吧,别逼他逼得太紧了。
……
夜里胤禩梦魇缠身。
先是梦见小时候在御书房被几个大一点的阿哥挤兑,后来有梦见年纪尚轻的皇阿玛过来检查功课,一堆皇子全部恭恭敬敬得听着太子哥哥疏讲,他年纪小,吃得也不多,站久了便有些腿软,但也只能咬牙撑着,太子哥哥口若悬河一讲便是大半个时辰,他到了后来一字也听不进去。
晃眼间,他有置身于钟粹宫里,心中满是嫉妒地看着惠额娘与大阿哥随口打趣,面上还要装出笑脸来,寻着机会,尽量不惹人讨厌地间或插上几句嘴,说说吉祥话。只有惠妃笑着点头的时候,才觉得自己也是有额娘的。
再晃眼,他已经成年,在朝中借着从小学会的察言观色左右逢源,大臣们见多了高高在上的阿哥,一比之下,对这个谦逊有礼的八贝勒赞不绝口。
他身为皇子,却战战兢兢得太久太久。出身低不是他的错。他即使一开始不想在意这些,也终究被逼上了这条路。他不似小九小十,纵使资质平庸,但因着母妃高贵的出身,也能无忧无虑得做他们的自在皇子。也不是五哥,可以超然物外,但凭着他自幼在苏麻大姑姑的经历,诸皇子中他便是独一份儿,没人会去找他麻烦。
他身为皇八子,却因为生母的出身一直小心翼翼备受冷眼。正因为此,他早早地学会了察言观色,学会筹谋。他知道不能从皇阿玛那里入手,因为那位眼中只有太子哥哥,纵使偶尔视线旁落,也被大阿哥占去了,轮不到他去逢迎讨好。
于是,他开始在朝中建立自己的人脉,看人下菜的手段,他早已用得纯熟。很快,朝堂里便传遍了八阿哥心地忠厚,宽以待人,办事精明的口碑。也不知是他的时运还是劫数,奉旨侍读于府中的何焯往江南奔丧的时候,居然将自己的名声传了过去,连当地人都纷纷夸赞八贝勒‘堪为贤王’。
这样还不够,他努力结交皇子,将小九小十与十四收入自己帐下,一派兄友弟恭的和睦状。到后来,他的努力,终于引起了爱新觉罗氏宗亲的注意,以至于裕亲王数次在圣祖面前为自己美言,说自己‘不务矜夸,聪明能干,品行端正,宜为储君’。更有甚者,在后来自己潦倒被老爷子厌弃的时候,李光地还能顶着触怒老爷子的风险,直言‘观眼下皇子,唯八阿哥最贤’。
他错了吗?
不知道……
只是这一切‘贤名’却成了他的催命符,成了斩断他与老爷子父子亲情的最后一把刀。
从什么时候开始,便‘父非父,子非子’了呢?
是从他娶了郭络罗氏的福晋,被老爷子说受制于妇人开始吗?
还是从大阿哥对老爷子进言,‘张明德曾相胤禩后必大贵’,在老爷子心理埋下第一颗怀疑的种子,对自己开始防范开始?
亦或者,从他贤名满朝堂,在老爷子暗示众臣给废太子一个台阶的时候,却发现朝中重臣居然联名保奏八阿哥为储君,老爷子惊觉自己已经成了势,挡了太子起复的路开始?
胤禩知道自己陷入了前世的噩梦中,挣扎着想要醒来,但情境一阵摇晃,却发现自己正面色灰败得跪着,听着那一字一句诛心的话:“自此朕与胤禩,父子之恩绝矣。”
“行止卑污,凡应行走处俱懒惰不赴。”
胤禩再也忍不住留下泪来,他隐忍了这么久,努力了这么久,到底是为了什么?
一开始只不过是想凭着自己的努力搏个贤名,不想再因为出身被人看不起,这也有错?后来世易时移,步步行来至此,又是谁的错?
为什么这些他一直努力遗忘的事情,又再一次回到眼前,甚至比前世更清晰。
自己,到底是从哪一步,走岔了路?
“小八!小八!”
胤禩终于从连绵不绝的梦魇中苏醒过来,只是因为醒得突然,只有意识回了笼,手脚仍然虚软不听使唤。
看着近在咫尺面色焦急的人,那是年轻时的四哥,而不是日后那个威坐朝堂,一边施恩封自己为和硕廉亲王,一边却又处处掣肘打压的雍正皇帝。
见胤禩似乎目光仍然呆滞着,就这么直直得看着自己,胤禛伸手摸摸他的额头,见并不是烧热,才缓和了口气问道:“小八,可是又魇住了?”
胤禩渐渐自梦境中平复了过来,良久过后,才微微点点头,道:“梦见被皇阿玛责罚。”
胤禛松了口气,他担心小八是因为今晚被自己的举动吓着了,这才被魇住,如今看来,情况似乎比自己想的要好些,便笑道:“不过就是罚了你写字,哪里算得上是责罚?若是你听了皇阿玛罚四哥的话,不是要夜夜做恶梦?”
胤禩不削争辩,心道:若是同样骂爷,最后再把位置传给爷,爷也能往好处想……
胤禛见胤禩面色有些委屈却不肯说话,也不再为难他,也钻进了被子,摸了摸胤禩头上的汗,道:“睡吧,快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