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惊恐后仰半个身位,下意识抬眼往胤禩脸上看,却见他一动不动,目光中仍是死寂一片。再往下看去,那诡异的鼓包在右侧鼓噪两下消失无痕,昏黄的烛火下膨大肚皮上隐约可现青色的经脉,像是永定河即将决堤的河道。
皇帝不敢再对他下手,害怕当真亲手让他死在今晚、死在当下、死得不明不白。
松开胤禩,皇帝翻身下地,背对床上睁眼望天顶的人说了一句:“倒尽胃口。”起身连靴子也不穿,径直大步往外走。
胤禩连眼珠也不转,呵呵笑道:“四哥,你真舍不得弟弟死?”
皇帝脚步一顿,并不回头:“阿其那,朕不过是舍不得你如此轻易得死。”
身后的人没有回答,只有沉闷难耐的笑声应和。
莫知我哀
这个晚上,注定无人能够成眠。
皇帝尚在处理京畿河道疏浚拨款的折子,隔间里隐隐传来急促脚步声。还未等他皱眉使人去问,高无庸便先进来磕头道:“皇上,八爷那边有动静儿,刘太医也都过去了。”
这个时候能有什么‘动静’,用脚趾头也能想到是怎么回事。
这样不在掌握的感觉让皇帝不喜、非常不喜。
本该全面掌控的局面,因为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疏忽而被悉数打乱。
这并非因他心智不足与老八匹敌,而是因为老八比他心更狠,无论是对人,或是对己。
老八早就猜出郭络罗氏伏诛身死,却能隐忍不发蛰伏近一年、替仇人怀胎待产,连朕都要叹服一句:八弟当年若得此耐心隐忍,何愁皇位不在囊中?
可惜,你始终晚了一步。
他尚未将一腔被欺骗、被愚弄的愤怒尽情挥洒尽出,怎能容忍奸猾宿敌半途离席退场——要喊停,也只能是朕!
……
随安室里胤禩靠着迎枕侧卧蜷曲在榻上,脸色白得不似活人。他平素也委顿惯了,并不如何奇怪,只是浑身大汗不曾停歇,轻薄夏衫早湿得半透,辫子也有些松散,碎发紧贴腮角鬓边,狼狈得紧。
屋里只有刘声芳、顺嬷嬷与高无庸,皇帝冷静踱步走到胤禩跟前居高临下看他,一言不发。
胤禩仿佛刚刚忍过一小波疼痛,掀开的眼皮下有隐约水痕,倍显脆弱。看皇帝不语,他倒是先开口了:“万岁可想清楚了,罪臣怕等不了三日了。”
这样无所畏的随意足以激起皇帝怒火,胤禛狰狞笑道:“朕说过的话从来不会收回,你等不了也得等。刘声芳,把备下的药端来给八爷用。”
刘声芳颤颤巍巍从衣袖中取出青花合欢图纹瓷瓶,捧举过头。
下胎药?亦或者是毒药?
胤禩毫无兴趣问清来由。他撑了撑床榻,终是脱力软倒回去:“劳烦刘太医让顺嬷嬷来,罪臣疼起来难免手抖,洒了可惜。”
“朕来。”胤禛伸手取过瓷瓶,拔了塞子上前,扣住胤禩下巴将药整瓶囫囵灌下。
药水自嘴角溢出,胤禩呛了几气,咽下苦涩返酸的黑色汁液,阖上双目等死。
高无庸早在榻前两步之遥设置软凳茶桌,服侍皇帝茶水脚凳。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撕扯的剧痛自下腹深处再次涌上,比之前几次更加凶猛绵长,饶是定力如胤禩也忍不住将压根咬出血色,鼻息急促细细呻}吟。
只是这一阵疼痛却如来时一般去无痕迹,呼吸绵延五次之后,痛意渐轻。胤禩抬起冷汗津津的眉毛斜斜扫过一旁的明黄衣角:“万岁的药,就只是这样?”
胤禛好整以暇:“你以为是毒药?八弟未免太小看朕的肚量。”
他凑近胤禩,细细看他因疼痛脱力而微微抖动的睫毛:“没看你将孽种生下来,朕怎能甘心?”
胤禩轻笑:“万岁果真不同凡响,能忍人所不能忍。只是生下孽种又如何?皇上还指望着滴血认父不成?十四弟与万岁同出太后,只怕也是行不通的……”
胤禛双眼细细眯着:“难怪你要选十四…你筹谋已久,只怕不是将计就计。朕本道他在汤山原本安分守己,也不知如何生出私逃的念头,十四也是你引来的?”
胤禩刚熬过一波惨烈剧痛,难得心情转好,居然有心替皇帝解惑:“万岁以为呢?弟弟选十四,可是因为他是兄弟中,皇上唯一想杀而不敢真杀的。否则十七弟倒是更容易些,不必大费周章。当然算计十三弟更能离间君臣,可惜爷实在看他不上眼……”
因为这一句话,比拼忍耐大半个月来,皇帝终于落败。
胤禛面色陡然漆黑转青,手中茶碗摔落地面,在夜色中钝响碎裂。
“都给朕滚出去!滚出去——”
胤禛起身扑至榻前,双手扼住胤禩颈脖,用力——
“胤禩!你,不知廉耻!自甘下贱!你——该死!”
胤禩本能抬手挣扎,窒息的苦痛让他无力挣脱,祈求解脱的念头清晰涌上。
一切早就该结束了。
胤禛无法控制自己收紧的动作,亲眼看着毕生宿敌双眼中的嘲讽讥诮由明转暗,渐渐失去光滑神采,宛如血尽而亡的猎物。
不应该是这样。
绝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朕不准!
胤禛回神,嗖然送开桎梏,急切转身用袖子擦拭面颊。锦绣织缎上的滚烫水痕灼人肌肤,烧得人理智全无。
身后传来压抑呻吟夹杂着喘息的剧烈咳嗽,撕心裂肺几乎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生下来。”皇帝没转身,亦不动。
榻上的人兀自喘息,似乎又迎来一波剧烈的阵痛,不曾回声作答。
“若是格格,皇家还不缺一副嫁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