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韫撑着下巴,语气陷入回忆,轻渺如烟。
“老爷爷看透了我的伎俩,对我笑了,他接过脏兮兮的钱袋子,告诉我他是个宦官。我问他,当宦官好吗?他说若生来好命,没人愿意做宦官。我说赶巧了,我生来没好命,愿意做个宦官。他笑了笑,说可以买走我,把我送进高官家中做个小厮书童,以后长大了可以自奔前程,我却摇头。他当时看我的表情有些惊讶,说,孩子话,我那会儿是个孩子,就说孩子话,我跟他进宫了,受阉刑之后,我没有哭,他静静地看了我许久,伸手摸我的头,说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儿子了。”
檀韫看向傅濯枝。
“鹤宵,你知道我和执着于进宫吗?”
傅濯枝看着他温和沉静的眼睛,说:“因为那里是天下最高的地方。”
“是,同样都是搏前程,我为何要等到十几年后,我现在就要搏,哪怕付出无法追悔的代价。我不想做小厮书童,我要去追高的地方。”檀韫偏头看向水面,“那时的我走在宫道上,觉得两侧的宫墙好高好高,望都望不出去,许多人都想出去,觉得宫规森严,觉得那是座天天都要把人往里头埋的坟墓。我不想出去。我从宫道往前走,踏过一道道小宫门,走到乾和宫门前,站在丹陛上回首,满座帝宫皆在眼底。”
傅濯枝没有说话。
檀韫又看向傅濯枝,说:“小时候在家啃冷馒头挨藤条的我也不会想到,我以后会站在乾和宫的御阶上。命嘛,这玩意儿就像块泥巴,刚落地的时候形状不同,有些丑得不堪入眼,可往后是要烂在地上,还是改头换面、重塑人形,便是七分内塑,三分外塑了。”
傅濯枝好似无奈,“你真的很执着。”
执着于宽慰他,改变他,拯救他。
不,若论执着,傅鹤宵已至疯魔。檀韫眼前又掠过那场大火,他伸手替傅濯枝理了理腰间的玉佩,垂着眼说:“鹤宵,若让我来当娲皇,你必定是最华光璀璨。”
傅濯枝愣着,感受着檀韫轻轻地抱上来,像块沉甸甸的梦,坠在他怀里。
“我喜欢站在高处往下看,”梦温柔地蛊惑他,“以后空闲时,常来宫中走走吧。”
真亲臣
乾和宫今日气氛冷凝。
随着案子的深入,被查出猫腻的人越来越多,今日内阁收到许多求情的折子,请了司礼监一同商议,多数是瞒下来的意思,最终宋阁老拍板,全部呈上御前。
“这些人做了这种事,他们还敢上折子求情,饭都吃到狗肚子里去了。”皇帝扔了奏疏,砸碎了不远处的一尊小香瓶,跪在榻前的人纷纷一抖。他气闷,侧身趴在炕桌上,突然,一道香木味的凉风掠过侧脸,熟悉的嗓音响起:
“折子全部打回去,以后再有类似的,也不要拿过来了。”
皇帝抬眼,瞧见站在身旁给自己打扇的檀韫,没瘦也没黑,还是那副沉静漂亮的模样。
“晚些时候把这次上折子求情的官员名单报给我,另外,应百户,”檀韫点了随后进来跪在后头的应知早和常南望,“你和常百户将青州处的人证物证尽数与内阁等部交接了。”
落絮跪在角落里,听这道声音在陛下面前徐徐地下了一道一道的指令,说话前并不询问上意,如此自然寻常,以前他听说见天子御令如见圣上亲临,文武百官莫不稽首,今日才晓得什么叫真亲臣。
鬼使神差的,落絮偷偷抬眼瞧过去,看见了站在榻前的人,晃着团扇下着令,年纪轻轻已然有了如水如云的沉静,他长得也似白云碧水,有种烟波浩渺的景象。陛下也在看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终于掀开了雾帘,露出真切的喜爱和亲近。
纷纷完毕,臣工们退下,只留下御前伺候的人还在跪着。
“我带了青州的绿茶叶回来,柳来,你去膳房吩咐一声,让他们取一罐儿给陛下做几只茶糕,再让茶房煮一壶。”尚柳来起身退出去了,檀韫转身对皇帝说,“好香的,栗子味儿很浓,您待会儿也尝尝?”
皇帝接过檀韫手中的团扇,说:“先让人煮,再问朕尝不尝?”
“您的口味,奴婢还不知道呀?”檀韫说,“您要是不尝也不打紧,奴婢捡着自己喝。”
普天之下,只有檀韫敢这么跟他说话……哦,还有傅鹤宵那个孽障。皇帝用团扇往檀韫的胳膊拍了拍,笑道:“那让茶房直接煮一缸来,朕看你喝不喝得下?”
“奴婢才刚回来,您就饶恕一回吧。”檀韫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拿出一只香囊,在皇帝鼻子前晃了晃,见他喜欢,才说,“走水路回来的时候碰见一艘香船,船上的姑娘们都在调制香料,奴婢和世子一道去玩了会儿,也调了两三只,这只檀香的给您。”
皇帝接过,系在腰上,说:“鹤宵怎么没来?”
“世子回来的时候被酒洒了衣服,回府收拾去了。”檀韫说,“您想见世子,奴婢让人去传个话?”
“他好好回来就成,都是大人了,也不着急马上就见面。”皇帝想说傅濯枝难得出门办件正事儿,但想起殿内还有旁人,便也省了,说,“让他好好休息几日吧,你也是。”
檀韫摇头,说:“路上不累。”
皇帝也随他,起身时才发现殿内还跪了几个人,“都起来吧。”他把团扇还给檀韫,“陪朕走走。”
“不必跟了。”檀韫吩咐了一句,陪皇帝出了暖阁,从廊下往御花园去。
“今儿母后也来了,”皇帝说,“来求情。”
檀韫说:“宋阁老为何将折子尽数递到御前,陛下心里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