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呢?他不在这儿吗?”
当晚伊登就见到了仿佛遭了场大病的医生。来自潘多拉号的新客人被德洛斯特安排到了船医室。
通过观察和异域人说过的话,伊登隐隐意识到海蛇号上并不像表面这般平静。出于直觉,他不再出门,每天待在舱室照顾着老人,尽可能地不给同伴添麻烦,尽管他也不懂什么样的举动才叫做“添麻烦”。
很快地,海蛇号的掌舵者也无暇分心于他的客人们了,因为北海已至,每一次盯梢与转舵都得谨慎万分。
航行从白天驶入黄昏,紧接而来的,比传闻中的海盗旗更先出现的是一大片阴云。
初时所有人都没发现,等瞭望塔的水手抬头看见,厚重到仿佛要坠落的云层已经与暗海连成一片,峡湾的影子埋藏云间,静默注视所有渺小来船。
入了夜的天空不见半点星光,气压沉沉,寒风入骨。艾格在前往舷边的路上琢磨此时的天气。
不由回想昨日傍晚见到的人鱼。
最后一面时,海上那张面孔上是平静而无害的。尽管由南至北,随着航行时间的变长与目的地的渐近,人鱼很少再有放晴时候,但一路上轮船也都是顺风,更没遭遇过风雨之类的极端气候。明明才第二天,这说变就变的坏天气,有什么惹到他了吗?
脑子里还停留着鱼尾在船边巡游的样子,以至于艾格踩过一大片潮湿,看到地上的一条巨大的黑色鱼尾时,不由怔了怔。
那鱼尾横在一间仓库门外,储物箱七零八落,就像被人在仓促间撞翻。长尾正在往门内缩去,黑鳞的颤抖中夹杂着一下抽搐,剧烈而失控的,如兽类在遭受凶猛的疼痛。
此时周遭无人,寂静里,门内的呼吸声万分清晰,混着几簇沉闷的喉音。
艾格想到了萨克兰德在闻见血味时的发出声音。
他感到怪异,喊了一声:“萨克?”
颤动猝然停止。
怪异的感受在加深,与空气里的湿度一起。人鱼没有从门内转过来起身,鱼尾也一动不动,沉寂的模样直让人怀疑那是一个死物、门内也没有连接着类人的半身。
三秒后,啪嗒,尾鳍拍了拍甲板。
似乎是对他呼唤的回应。
艾格踩着一大滩海水走近。
绕过那条沉黑的鱼尾,黑色长发与苍白的脊背模糊在夜色里,后脑勺上有竖起的鳃尖。瞧见了人鱼异常安静的状态,他伸手去扶那道趴地的肩。
手指收回时晚了一瞬——鳃尖幽光一闪,艾格在瞳孔的收缩间看清了颜色——那长发与鳞片并非纯粹的黑,而是浓到发黑的蓝!
袭来的面孔迅疾如蛇的吐信,电光石火之间,他本可以躲开,但第一反应不是缩手后退,几乎是在手腕被狠狠咬住的同时,他另一只手也精准抓去,一把掐住了那血口下送来的脖子。砰的一声!袭击的动物被大力掼上甲板,手腕的血肉被死咬不放的牙关扯下一块。
艾格踩住底下扭动的腹部,差点被巨力掀开,鱼尾还在空气里剧烈的掀动,挣扎。膝盖死死抵住,手掌卡住喉骨。那胸膛剧烈起伏的上半身终于被钉在了原地。
他甩了甩手上的血,在黑暗里凑近,这才看清了这陌生的脸——两鳃大张之下,眼前的每一丝皮肉都是狰狞扭曲的,血和口水从它的嘴巴流到脖颈,属于兽的瞳孔缩成针尖,掌心下的喉咙还在剧烈吞咽。
纯粹兽性的,不见丝毫理智的,类人的脸。
人鱼,陌生人鱼。压在那截脖子上的手不由收紧。
“名字。”艾格问,对着这张看起来不可能听懂的野兽的脸。
无法挣脱的控制里,它又是一下挣扎,鱼类的弹动是比想象中更巨大的力道,但哪怕蹼爪已经死死抠进人类手臂,脖子上的手腕也没半点松懈。几下之后,像是终于得知了这挣扎的徒劳,人鱼渐渐停下弹动,一双眼睛泛着幽光盯着他。
它嘴巴开始张合,长鳃随着呼吸一收一鼓,断断续续发出了模糊的音节,重复的声带挤压中,艾格听清了那几个音节。
——加兰海姆。它在对他打招呼:最后的……加兰海姆。
刹那间艾格确定了这玩意是什么。
堪斯特人鱼。
那条人鱼。
喉咙的瞬间窒息使人鱼双鳃绷到极致,但鱼尾的挣扎还没再度发出——没有任何迟疑,咔嚓一下脆响,艾格扭断了这个脖子。
底下潮湿胸膛的起伏停了有多久,艾格就保持手臂的施力静止了多久。
呼吸、心跳、脉搏,他确认这些一一停止,看着那双兽瞳涣散失焦。鲜血在顺着手腕一滴接着一滴,淌过苍白发青的脖子,在甲板上晕开红色水迹。
铁甲与脚步的声音从远端响起,慢慢地,艾格站起身,一只脚依旧踩着这死气沉沉的躯体。巡夜士兵的灯光照来,晃过了眼睛,他擦了擦脸,准备向来人要把火·枪,能有几发子弹就对着这动物的心脏来几发。
然而就在他偏头避光的一瞬,地上那截脖颈再度发出咔嚓一声,湿滑的腹部带出积蓄的巨力,那是属于大型猛兽的全力一挣——鱼尾和黑发从靴底溜走的一刹,如同蛇类蹿过海藻,敏捷得只让人看到残影。
艾格扭头之际,在狂风大作里看到了那条人鱼翻过船舷时朝他投来的一瞥。
它在笑,狡猾的笑容上沾满了人类的血。
舷边的影子快如鬼魅,跑过来的士兵们甚至没发出任何疑问,只以为自己眼花。
“哪来的血?”海风里黄光摆荡,打亮满地潮湿,领头的埃里克第一眼看到了地上的血迹,紧接着,他上前一步去看舷边衣袂凌乱的人影,注意到了两只死死握在船舷上的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