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虽然是阿惟的父亲,于我却始终十分陌生,毕竟我从未见过他,生长在山里十余年,甚至不能如普通百姓一样偷偷评论一句当今圣上是否明君。但是我知道,就算他把皇帝当得再好,天上的那些神仙也不可能纵任他不老不死。他们恰恰比凡人还要相信天命,决不会任由一个凡人轻易改变自己的命格。更何况身为皇帝牵系天下苍生,他的命数便愈发不能妄动。
一时无话。过了很久,阿惟才继续,起的却是和方才不同的话头。“我的母妃过世得早,从小就由皇后也就是大哥的母后抚养长大。皇后不喜欢我的母妃,所以也不喜欢我,总不让大哥和我一起玩。但大哥却没有听她的话。小时候,我住在孤零零的宫殿里,身边仅一个老宫女,只有大哥会来陪着我。我没有了母妃,父皇亦不关心,其他兄弟姐妹更是避而远之,世上便只剩下了大哥一个亲人。”阿惟抬头,双目映出天上明月,风一吹微微起了涟漪,“他是大哥,但也不仅是大哥。”
我想我明白他的感情,师父于我,也绝对不仅是师父。
阿惟微微一笑,低头道:“但是他不喜欢我。他虽喜欢男子,却不喜欢我。他从小便宠我,我不信在这件事上他偏不依我。于是我胡闹,我任性,我做了许多让父皇震怒让大哥失望的事。全都没有用,我只好认输,安心当好一个弟弟,专注地辅佐他与二哥争权。我想,他只要一个好弟弟的话,我便许他一个好弟弟。只是今天我才终于明白,他想要的并不是什么弟弟,只是想要一个凡事都听他话愿意为他付出所有的傻瓜。”
“阿莲,”阿惟看着我,努力睁大眼睛不让眼泪夺眶而出,“对不起。我会在华塘镇郊遇到你,是因为我想去出云山。颜谨上次向大哥献策,说出云山上有神仙,结果不但无功而返,国师回来后还发疯了。我却不想放弃,因为我知道颜谨和我一样,决不可能骗大哥,所以我要亲自去一次。结果,我在途中就遇到了你。”
我的手指发凉,却还是替阿惟揩去颊边的泪,“那你为何跟着我走了,而没有继续去找出云山?”阿惟道:“开始是因为放心不下,你那么不谙世事,我想至少要把你送回家。但是后来我也渐渐发现,你不是普通人。你的马跑得那么快,我又偷偷瞧见过你对它说话,你骑着这样的神兽,又出没在出云山附近,我想你就是出云山上的神仙了。”
“所以,”我苦涩一笑,“你把我带到京城来了?”阿惟飞快摇头道:“阿莲,我没有想过要害你的。如果你是神仙,我只会好好地求你,求你助大哥一力。但今日,我听了大哥所言,才知道你也不过是凡人。他们要利用你要挟你的师父,我知道你决计不肯,你昨日既然见过颜谨肯定也能想到此中关节。阿莲,明日一早你便走吧。”
“阿惟!”我叫他的名字,“我走了,睿王爷会如何对你?”阿惟勉强笑道:“你放心,我总算是三皇子,大哥不会对我怎样的。”
夜已很深,阿惟起身道:“我先走了,你趁着最后一些时辰小睡一会儿养点精神。”我向他点头正要道谢,他却截住我道:“阿莲你没有怪我,我已经很高兴了。”
这个傻阿惟,我怎么会怪他?阿惟站在我的面前,仔仔细细地看过我的脸,最后微笑道:“阿莲长得真好看,难怪我当初以为你是神仙。你回了出云山,就不要再下山了。山下都是坏人,我会不放心的。”
“阿惟——”我想拉住他,他却转过身,提着一坛酒朝我摆摆手,走出了景园。我才发觉整个晚上,阿惟其实都没有喝过一口酒。
逃亡
天蒙蒙亮的时候,阿平敲起了我的房门。“莲生公子,是时候出发了。”我本就只是和衣躺着,现下从床上坐起,提着包袱打开了门。
东方微有一丝亮光,鸟鸣婉转,清晨露水沾湿衣衫下摆。我牵着白觞走到惟王府大门口,回身问阿平:“王爷不来送我了么?”阿平摇摇头道:“王爷只嘱咐公子一路平安。”
我便跨上白觞,轻轻一喝,踏破了京城街头的宁静。
到了城门口,我拿出事先阿惟给我的令牌,守城士兵替我开门。城门外,官道笔直平整,此刻空无一人。白觞恣意奔驰,太阳在我的身后升起。
行近午时,日光渐渐灼热,我出了一身汗,决定去路旁树林中休息一下。给白觞喂了些干粮,自己喝了点水,我拿出阿惟准备的地图一看,下一个城镇还颇有距离,就算是白觞的脚程,也估计要到明天傍晚才能赶到。
这样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看来我今夜是要露宿了。树荫浓密,林外官道上,偶有车马通过,大部分时间都很安静。我昨夜基本没睡,现在靠在树干上,耳边虫鸣清脆,鼻嗅草木清香,微微有些困乏起来。
突然,白觞咬住我的衣角,打起不安的响鼻。我睁大眼睛,便看见两个黑衣男子走到了我的面前。心突突狂跳,却还故作镇定道:“你们是谁?找我有什么事?”其中一人便对我道:“睿王爷请莲生公子往睿王府走一趟。”
果然是他们!我早已做好准备,一下跃起,白觞知我心意连忙伏下身子,我刚来得及抱住它的脖子便已飞驰了出去。
白觞跑得飞快,风从脸庞割过,方才汗湿的背心一阵湿凉。我心下稍安,回头看去。
这一看竟又惊又急。那两个黑衣人并未骑马,却不知使了什么诡异的功夫,不紧不慢地跟在我的后面,怎么也甩不掉。“好白觞,再跑快一些!”我的身体几乎贴在了白觞的背上,凑近它的耳朵。白觞一阵嘶鸣迈蹄更加急速,我再也没有回头,只是死死地抱住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