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子里顿时炸开了锅。
我亦瞪大眼,不敢置信。除非那眷怀墨玉本就是天上的仙物,否则不可能做到如此。阿惟喃喃道:“天哪,竟然真有这样的东西。”庄主沉浸在一片惊叹赞美中,得意地连连捋胡子。
异变发生在一瞬。
怨灵的身形快如黑影,一把将墨玉抓在了自己手中。桃源庄主还未来得及变色,与怨灵随行的男子站起身怒道:“玄儿,你这是做什么?怎能如此失礼!快将——”他的声音被戛然掐灭在喉咙里,怨灵一手握着玉,一手从他颈间松开,倨傲道:“我的名字,岂是你能够叫的!”
男子身体缓缓下滑,我禁不住伸手捂住自己脖子——当日梦中怨灵冰凉手指覆在这里的触觉依然那么鲜明。
众人一时无法反应,却有一人越众而出,灰袍宽袖,拂尘如雪,一柄桃木剑平举胸前,“大胆恶灵,竟敢如此伤天害理!”怨灵看着他哈哈大笑,“你一个小道士有多少修为,也敢这样站在我的面前?”
语音刚落,却见胡昭挡在小道面前,微笑道:“不知我是否够格做你的对手?”怨灵面色一变,夺手一抓。
他抓的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我。我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余光瞄到阿惟、胡昭和小道紧追而来,终于在颠簸中明白怨灵扛着我逃走了。“喂——”我只说了一个字,便被在脑袋上劈了一记,而后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好像置身于一处山洞,外面下起了雨,微弱的光线中怨灵坐在我的对面。而发出那弱光的,正是他手中的眷怀墨玉。
“你醒了?”怨灵抬起头,算是招呼了我一声。
他虽然抓走我,我却直觉认为他不会伤害我,也许是因为他早就有过很多机会,但都没有下手。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不知道,反正是晚上了。”
“你为什么要抓我?”
“不知道,顺手罢。”
“……现在我能走了么?”
“不如你等雨停吧。”
“……好。”
静默了一会儿,怨灵突然将手中的墨玉扔到了地上,光线更暗了,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呐,”怨灵突然说,“我们第一次遇到的时候,也是这么黑。”
我无语,我们第一次相遇明明在阳光灿烂的下午、人声鼎沸的茶馆。但我很快发现怨灵并不是在对我说话,“那时候你被吓坏了,拼命地哭。”
我无法回话,只有山洞外的雨声,怨灵似乎轻笑了一下,继续道:“我待在那儿那么久,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
然后很久很久,他都没有再说话。于是我便问他:“你是谁?”
怨灵轻轻道:“我也不知道。你便给我取了名字,叫做阿玄。”
一道闪电突然劈过,轰隆隆雷声响起。白光霎时,我看见阿玄的眼泪从大而无神的眼眶中重重掉落。“你说的那个人,是沉碧?”
阿玄的脸复又隐在了黑暗中,“我夺走眷怀墨玉,便是为了找到沉碧。”我坐直身子,“为什么?”
“我闻得到沉碧的味道,眷怀墨玉上有他魂魄的碎片,不然,”他冷笑一声,“那么一块破石头怎么能起死回生?”
所以,阿玄一开始将我错认成沉碧,也是因为我体内有沉碧的魂魄。师父起初醉后唤我沉碧,我并不知道那是谁,直到我看到沉碧仙君真颜,得知自己身世与他息息相关,刺痛与难受才开始疯长。但在那夜我向师父吼出所有情绪,一泄而空,心中便只剩下了麻木。
就像现在,我再次确认自己是用沉碧仙君的魂魄碎片所做出来的替代品,我也感觉不到疼痛了。
“沉碧到底怎么了?他的魂魄为什么会碎?玉上的碎片,你身上的碎片,都不及完整的万分之一!我该如何去找沉碧?”
阿玄问我,我又如何知道。沉碧仙君早已魂飞魄散,仙元碎成万片,洒落三界。
我只知有谁,花了三百年的时间,重新做出了一个沉碧。
但假的终究是假的。我不能陪他,不能让他高兴,只会挑最伤心的话来刺痛他,然后转头跑开。
可我不是沉碧。即便我爱他,即便我愿意,即便我长着相同的容颜,即便我也长生不老陪他到无穷无垠,我也无法成为第二个沉碧仙君。
师父,你可知你自欺欺人,痛的并非只有你?
“那你要怎么办?”我问阿玄。许久他道:“不知道。”
他好像特别喜欢说不知道。
雨下个不停,外面一片漆黑,我也不可能离开。阿玄说完那句不知道后,便不再理我,面朝石壁躺在了地上。我也有些困,和衣躺下,地上湿冷,我却看到被阿玄随手抛开的眷怀墨玉便落在离我不远处。
伸手将它握在手里,闭上眼睛。眷怀墨玉之所以能治百病起死回生,现在我知道,是因为沉碧仙君的仙元附在玉上的缘故。触手果然极暖,不一会儿我便整个人都暖和起来,在这样一个春寒料峭的雨夜渐渐睡去。
或许墨玉里的仙元和我体内的仙元靠近,遥遥地鸣和起来,我竟然做了一个关于沉碧仙君的梦。
暮色中的出云山,草木浸润在蓝紫色的烟霭中。沉碧骑着白觞,飞跃在山峰云峦,沿途精怪莫不倾倒膜拜。
我长得果然和他一模一样,只是他比我年长,眉目间尽是我无法比拟的仙家神韵。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山在身下起伏,散发飞扬,碧袖翻飘,沉碧开怀的笑声应合着白觞的长啸,在山谷中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