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突然看到了什么,愣愣站在原地,直到简安母亲回到客厅,唤他章先生。章其铭回头看了老太太一眼,伸手指向书柜最上面一排书,“伯母,您……”老太太顺着他所指的地方看去,那里全是关于同性恋的书作。她轻轻翕动嘴唇,想要微笑却没有成功,“我不过是个母亲。”
章其铭突如其来地感受到一丝不可思议的酸楚。他想起自己的母亲,在最开始知道他性向的时候也同样不能理解,然后偷偷查看这方面的资料,开始小心自己的措辞,直到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真正接受。但他的母亲和简安的母亲却又是不同的,他的母亲初到美国根本不会英语,学到的都是最潮最时髦的用法。他的母亲涂很艳丽的口红,挎着时尚的包包,和美国老太一样穿吊带连衣裙。而面前的简安母亲,白发梳得一丝不苟,居家服外面戴着袖套,脚上是厚重的棉拖鞋。她身上挥之不去的中国人几千年的古旧和属于知识分子骨子里的清高,在章其铭的眼里,突然变得尊敬起来。
因为她说,我不过是个母亲。
这个世上的母亲,都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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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重新坐到沙发上,感伤奇异地冲淡了他们之间的戒备和对立。简安母亲轻轻一叹,道:“章先生,我既然长你一辈,说这些话请你不要介意。你在社会上应该被定义为成功人士,我从你刚刚的言行来看,你也当得起这个称号。你会来找我,说明你做事积极,不喜欢被动。你说话滴水不漏,进退有度,但说得难听一点就是心机深沉,简安根本就不是你的对手。说实话,我更喜欢和心思单纯一些的人交往,我相信简安也是如此。”
出乎简安母亲的意料,章其铭没有反驳她的话,反而点点头道:“我承认自己是个城府很深的人,有件事我要向伯母您道歉,今天从我来见您一直到刚才,说实话多少存着试探您的心思。您在我的眼里是个一道障碍,跨过了您简安才会跟我在一起。但就在刚才,我才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有多么无礼傲慢,这样子的我,您自然不愿意和我敞开心扉谈话,更不可能放心简安和我在一起。”老太太听了章其铭的话也不生气,反倒有些欣赏他实话实说,“那现在我在你的眼里,难道就不是障碍了么?”
章其铭微笑道:“是一位母亲,就像您自己所说的,只是一位母亲。”老太太不说话看着他,章其铭继续道:“我在您的身上也看到了自己母亲的影子,便开始后悔自己穿了这样一身行头,举止做作,说话拿腔捏调,好像不是来见一位母亲,而是去出席一场商业谈判。”老太太笑起来,“章先生不必那么自贬。”章其铭也笑了,“那就请伯母叫我小章好了。”
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温和起来,也许真正的善意是伪装不出来,但只要心存便会让对方感受到的。老太太道:“小章你愿意这样看待我,而不只是放低姿态做个样子,我很感谢。你今天来见我,肯定不是心血来潮,是和简安之间有什么矛盾吧?”章其铭惊异于老太太的明察秋毫,颔首道:“不错,我做了对不起简安的事。”老太太问:“简安不肯原谅你?”章其铭低下头,却无奈地笑了,“原谅这个词在简安的字典里,其实是没有意义的。”
老太太也不禁好奇了,“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章其铭道:“原谅不原谅,不应该由嘴巴来判断,而应该问过自己的内心。对于简安,如果在这个字眼上纠缠得狠了,他只会不冷不热地回敬我,我从来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来生你的气,又谈何原谅?或者干脆说好我原谅你,你也不必再自责,现在我们两清了。这样的原谅我才不要,我宁愿他不肯原谅,甚至记恨,才叫我有将功补过、继续留在他身边的理由。伯母,您是不是曾经对简安说过,对于在乎的人,无论他犯了什么错,都要原谅他一次。”
老太太有些意外,“他连这个都告诉你了?”章其铭淡淡一笑,“我想这个仅有一次的原谅对简安来说,其实应该改成回头更恰当。您的儿子,专情得世上罕有,他的无情同样没人比得上。他很敏感,和您一样,能再清楚不过地分辨别人的善意或敌意,他对自己的伤痛却迟钝到了极点。他从不愿意回头,不给别人机会,也欺骗自己错过的东西无关痛痒。”章其铭说得似乎有些忘我,骤然停下来的时候才想起简安母亲。老太太深深看着他,然后道:“就算简安喜欢的是女孩我也不会插手年轻人的事,现在就更不会了。你既然那么在乎简安,就想别的办法去讨他的欢心,何必来找我一个老太婆浪费时间?”
章其铭敛起笑容,摇了摇头认真道:“伯母您不想插手简安的感情?您还记得当年,简安有没有说过类似我喜欢男人关你们什么事这样的话?”老太太一愣,然后痛苦地闭上眼睛。当年的场景她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不想却是鲜痛如昨日。
那个时候简安还会偶尔回家,和父母撞见往往说不到三句话就要吵架。那一年的教师节,许多老太太从前的学生来家里看她,简安在客人离开不久后到家。没一会儿开吵,简安父亲气得涨红了脸,指着简安的鼻子便骂:“你一个人不要脸就算了!你妈以前年年评优秀教师,结果把自己儿子教成了一个变态,你让我们的老脸都往哪里搁!”为什么明明是那孩子不对,明明是做父母的更伤心,他的脸上却流露出那么受伤的神色呢?简安一扭头,倔强大喊:“我喜欢男人,关你们什么事关你们什么事!你们嫌丢脸,就当从来没生过我,就当我一生下来就死了!”当相亲相爱的人想要互相伤害,了解成为武器,一脚踩在对方最柔软最容易受伤的地方,一针见血,一击毙命。那孩子说的话,是让世上父母最最伤心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