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重阳节,烟霞海边的风开始厚重起来,把万物都死死地压在地上,谁都翻不了身,那天是个大阴天,天上的乌云不分块,像个大锅盖一样,扣在头顶,陈灵岳和陈错等一行人在码头吹着海风等了许久,海上风大,原定入港的船都比平常晚了几个时辰,直等到夜色就要封锁白日,海面上才远远地出现了一只孤零零的小船。
码头上高高地亮起几盏风灯,看着那船好一会是不动的,海上已然一片漆黑,又过了好久,才听见水声,知道那船近了,可是还有一段距离,船上人突然听得岸上有人喊了了一声,“爹!”
船上人又高兴又激动地应了一声,诶!
陈慈悲下船,陈错带着身后教众,跪地行礼,秦书生站着行半礼,墨良辰走上来拍了拍陈慈悲的肩背,念叨着说,不错不错!独灵岳两三步跑上前,扑在了父亲怀里,陈慈悲乐得合不拢嘴,“诶呦!好灵儿!西楼快起!秦教主辛苦了!阿良也不错!”
众人又给落山夫人行了礼,落山夫人乐出了声。
灵岳说,“爹不勤恳,胖了一圈。”
陈慈悲又是大笑,笑声中眼光穿过人群,看见一位妇人,端庄地站在人后面,她站得笔直,气场斐然,浅浅地勾着嘴角,笑看着他,灵岳的信中没说秋圣山来了,陈慈悲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揉了揉眼睛,看看灵岳,又看看那人,虽然二十几年未见,但是如果那是真人不是鬼魂,陈慈悲信自己不会认错,众人让路,秋圣山沉稳地向前走了几步,陈慈悲也迎上去,极其不可置信地问了句,“师姐?”
秋圣山恬淡笑笑,“师弟,许多年未见了,你没见老!”
陈慈悲这二十几年,没向人行过礼,此刻却几乎一个长揖到地,“师姐笑话啦,糟老头子一个,还没见老!倒是师姐,仍是当年风采!”
秋圣山拦住他的礼,轻轻扶起,笑着问他,“腿可还好?阴天下雨,是否疼痛?”
“好好!小伤痛,不碍事,师姐这些年可好?怎么不早些来做客,师弟很想念你!”陈慈悲很激动。
“都好,我这些年一直在青冥山,个中原由,十分复杂,等你休息好,我再细细同你说。”
众人一片嘈杂回了梵坛,一通胡吃海喝,奏乐舞鼓,十分欢畅,闹腾到半夜,陈慈悲看着状态还不错,不知从前的功力,如今恢复到几分,但看外表,与鼎盛时期无异。
有人醉了就回去睡,渐渐离席,最后只剩下陈错一人陪着父亲,陈错细细地向陈慈悲汇报他走之后江湖上生的事情,胡千斤、于珑璟、宋依稀、通天塔、柳花明、周道奇,讲沈翎金、沈阖,最后讲到了施即休。
陈慈悲样样听完,斜着眼审视陈错,“西楼,你讲了这许多,唯独有件一最重要的事还瞒着我,这样妥吗?”
陈错刻意没有讲灵岳九死一生的事,但另一件是什么,他也有些疑惑,陈慈悲盯得他不让他躲避,“灵儿肯定出过大事,你没告诉我,还有你,和秦神秀——”
话没说完,陈错突然明白了,从椅子上滑了下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头磕在陈慈悲膝头,“爹恕罪!”
陈慈悲让他抬起头,抚摸他的端,“你大了,我老了,你不听我的,是对的,只是这江湖险恶,不用我告诉你,这事毕竟不寻常,虽无可厚非,但若为人知,对你对他,都是软肋,是一把能直接捅到你们心窝子里的刀,你一定护好自己,别被人害了!”
陈错左眼淌下一行泪,“多谢爹关怀,我必定处处小心,若真是力有不逮,我也不后悔!”
陈慈悲叹口气,“起来吧,跟我说说灵儿的事。”
陈错起身,开始给他讲灵岳的事,讲到她病体垂危、远赴凤翔,却到了都没能看见施即休一眼,陈慈悲勃然大怒,拳头使劲地砸在案几上,“胡闹!简直是胡闹!灵儿病得这么严重,为什么不告诉我!旁人不告诉我也就算了,西楼啊,你也不告诉我!!啊?”
陈错又跪地认错,“爹怎么怪我,我都认,小妹她不让告诉,一边是惹了她,一边是惹了您!叫我怎么选?想来想去,我还是宁可让您伤心,不能让小妹生气。”
这话竟然神奇地安慰到了陈慈悲,让他转怒为悲,哭了一通,背过身去擦眼泪,好容易止住了,又开始大骂施即休,骂了一会儿又哭,再听陈错转述了秋圣山在蝴蝶谷对他们讲述的事情后,又愤怒起身,“给我传令下去!明日一早,我就要上上摇山!也总得有人去告诉贺雀一声,这江湖上的规矩,还不是他个老匹夫说了算!今日我回来了,我来教教他这江湖上的规矩!他施即休还真打算在中九峰上躲一辈子就算了?他这样辜负灵儿,看我不把他腿打断!”
酒酣过后,话说完了,陈错送老父回去休息,落山听见那老头,抽抽涕涕哭了一晚上。
次日一早,陈慈悲就要出去上摇山,众人苦拦不住,正拉扯间,秦书生接到如瓶送来的讯息,看了一眼,连忙递到陈慈悲面前,消息上写着,扬州第三庄季白眉病危,命数恐怕就在这三五日了,第三庄不知道遭了什么难,被官府抄了一遍家,不日第三庄这所豪宅,也要被收没充官,详情要等如瓶再探来报。
陈慈悲突然改了主意说,“先去看看姓季的吧,晚了怕看不上了,我与他既有恩怨未了,又有情谊未尽,送走了他,再去上摇山。”
一行人简单收拾了行囊,浩浩荡荡,疾驰往扬州而去。
陈错给沈翎金写了一封信,叫人快马拐到汴梁送过去。
第三庄比着那一年陈慈悲来烧杀抢掠的时候,荒凉了千万倍,大门都没关,门口也无人值守,众人便直接进来了,亭台楼阁,水曲山廊,半数被摧毁,许多应该是屋里摆放的物件,古董花瓶,书籍砚台,甚至内眷衣物,尽在庭院中散乱着,到处是一片灰黑色,还有几处燃着未烬的火。
走了好一会,终于碰到两个下人,一见这一伙人,只觉得他们气势汹汹,从前陈慈悲来的时候,那骇人的记忆从未从他们脑中清除去过,今日又见了他,吓得魂不附体,俩人转身就往里边跑,一边跑,一边喊,“小姐!小姐!贼人又来了!”
穿过正厅,待要进入内庭之时,季小姐出来了。
季小姐今日装束与从前那大家闺秀的模样有些许不同,她穿了件灰黑色的袍子,好像是件男装,稍微有些大,但是看着还是很利落,季小姐那年还是得亏了沈翎金,那病好了。如今的季小姐,容貌与从前没什么变化,只是人清瘦了些,眼神却看着更加刚毅,在她看见正走进来的那个拄拐的小老头的时候。
季小姐身后跟着几个老婆子和老头子,互相壮着胆,但是眼神瑟瑟缩缩。
跟在陈慈悲身后进来的,是陈错。
季小姐身体一震,眼里的坚毅退了一瞬,马上又重拾了回来,再看跟在陈错身后的,竟然是秦神秀,季小姐眼里的冰霜轰然破溃,得亏是身后的老婆子扶住了她的后腰,才没倒下去。
经年未见,时而记起,哪知道在这样的场合下能再见到他。
季小姐心里凉,早听说秦神秀已经做了神农教的教主,助纣为虐,为虎作伥,今日怕是要跟神农教的一道来欺负人了吧,季小姐心里已经有些怕了,强撑住气势,再看秦神秀身后跟着的,是灵岳,还有墨师傅,并几个不认识的人。
一伙人在季小姐面前停住,季小姐硬是挺直了身躯,“陈圣主!怎么大驾又有功夫来第三庄?陈圣主看见了,第三庄遭了难,圣主今日想要多少?我们是一两也拿不出来了,就剩下这几条贱命,圣主要么?”季小姐心里虽然怕,但是话说出来气势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