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慈悲被她说得脸上一阵青白,“贤侄女错怪我了!我哪是那样的人,只是收到消息说你父亲不太好,我们……可是来晚了?”
“劳您记挂!家父争气,尚在人世,但家父不想见你们,圣主要是没有旁的事,还是不要进来的好,第三庄破败,招待不起各位贵客。”季小姐并不让路。
墨良辰从身后挤过来,走上前,“小姐啊!你可还好?”
季小姐见了墨良辰,绷紧的弦仿佛稍微松了松,低了低头,声音也低了许多,眼圈有点泛红,“墨师傅……我还好,这些人,到底是要做什么的?”
墨良辰说,“小姐莫怕,他们今日没有什么恶意,这几年,许多事许多人都跟从前不一样了,你看这样行不行?你单独带我进去,我问问老季,愿不愿意见他们?”
季小姐这才点了点头,带着墨良辰转身进去了。
越往里走,好像越是昏暗,仿佛进入一个深洞一般,光影几番明灭,终于进到了季白眉的寝屋,这屋里倒是收拾得干净,季白眉躺在床上,皮相衰老了许多,一双眼直愣愣地望着顶账,嘴唇微微地张着,对有人进来毫无知觉,季小姐跪在榻前,倾着上半身轻轻地跟他说话,“爹爹,墨师傅来看您了,您可能听到看到吗?”
季白眉的脸迟缓地转了过来,墨良辰也蹲在了榻边上,“老季啊!怎么样啦?”
季白眉眼里突然闪过一道光,伸出一只手,使劲地抓住墨良辰的手,好像全身都在使劲,想说什么的样子,墨良辰也握住他的手,枯瘦如柴,“老季,别急,想说什么?慢慢说,阿慈……也来了,他说与你有恩怨未了,亦有情谊未结,你愿意见见他吗?”
季白眉皱了皱眉,又使劲抬了抬头,眨了几下眼,开口有气无力地说,“让他来吧。”声音里只有气音。
又朝季小姐招招手,季长安马上明白,他父亲想起身,赶紧过来扶,墨良辰上来搭把手,一边问,“公子呢?不在么?”
季小姐红红的眼睛,小声说,“家里这次的事,牵扯到了朝廷,兄长去了汴京,看看还有无转圜的余地。”
季白眉背靠着枕头半坐了起来,五官都在往下掉,有点骇人。
季小姐出去,朝陈慈悲微微行了个礼,“陈圣主,请进吧。”
拐杖声笃笃响,一行人往里走,到门口,陈慈悲吩咐,“秦教主和师姐同我进去,旁人在外面等。”
连季小姐也被拦在了门外,季小姐不放心,要往里走,却一把被灵岳拉住,“长安,放心吧,他们不会有事的,还有墨师父在呢。”
门口主要就剩下陈错,灵岳和季小姐三人,季小姐看了一眼陈错,眼神中有些隐隐的畏缩,那陈错倒是昂挺胸,目不斜视,认真严肃地在屋外等着,好像个护卫一样,灵岳见他们尴尬,拉了拉季小姐的衣袖,“有几句话想跟你说,咱们去旁的地方说吧。”
季小姐领着灵岳,到了后院一处看着尚算完整的小亭子,两人坐定,下人来给上了两杯清水。
灵岳开口,声音有些落寞,“长安,我知道你现在不太好,人生百年,总要面对生死,谁也逃不过,你且放开些。”
季小姐样子更是凄凉,低眉垂目,满脸哀伤,长长叹一口气,“这半世的繁华,好像一场梦一样,也终究要尘归尘,土归土了,从前我还有些多么美妙的畅想,如今却只剩这一场败局。”季小姐从袖中抽出手帕,擦拭眼角,美人拂泪的景象,搭在那一身灰黑色的男装里,显得十分不协调。
灵岳也不知再怎样安慰,只是伸手过去握住季小姐的一只手,季小姐说,“我也不知是我做错了什么,犯了天怒,还是爹做错了什么,竟招来这样的祸患,要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想来这些话,从前季小姐也没法说给旁人听,今日见了灵岳,一时动情,一股脑倒出来,灵岳说,“世事无常,命运捉弄,你何必要罪己?天地之大,人力之微,悬殊至极,命有数时,人能做的,无非是无论上天扔下来的是富贵还是灾祸,都坦荡接着,该受用时受用,该咬牙时咬牙,咬着牙活下去,活着,命运便无可奈何。”
季小姐露出点惊异,“灵岳,想不到你比我还小些,已经想透这些了么?”
灵岳低头笑笑,“咳!我这可是牙都咬碎了,不得不透。”
季小姐仔细看看灵岳的眼神,好像确实与从前不一样了,那些年轻时候的勇敢无畏,仿佛都深深藏了起来。
人若活得长,世事洞明是否是所有人唯一的走向?最终都是要放开放不开的,忘记忘不掉的,伟大变成平淡,澎湃化为细流,这是人长寿的代价吗。
或许未必,有的人终其一生,也走不到通透。
而有的人,却可以越活越单纯,越活越纯粹,越活越执着,仿佛返老还童,比如贺雀。
灵岳眼里仍有星火,但是已经从过去的一颗明星,变成了一片星河,从一个火种,变成烈火燎原,她握着季小姐的手,缓缓说,怕惊着她一样,“有一件事,要与你说说,我哥……托我给你道个歉。”
季小姐疑惑,“你哥……沈西楼?”
灵岳笑笑,“对,他说从前伤害过你,其实并不是针对你,针对的是秦书生罢了,连累你无辜受害,自己抹不开脸来跟你说,托我来说,不知道你有没有可能,让这恩怨过去。”
季小姐低着头不答话,从前亲身经历的时候,怕死气死,如今那些事好像也都封了箱,但若仔细去箱子里翻翻,那气恼仍在,并未消散分毫,丢下一句,“我不能原谅,但话也说回来,他缘何要求得我原谅?我与他往后自然也再无交集,各不相干就是了。”
“他说他为秦书生向你道歉,也为沈翎金向你道歉,沈翎金不是沈阖亲生的,这正好,你也不用担心沈翎金上梁不正下梁歪,只看沈翎金这个人就好,我哥说他保证他永远不回沈居,不会干涉沈居的任何事,又怕他自己保证,你不肯信,让我来向你保证。”
季小姐听灵岳这话奇怪,“让你来保证?”
灵岳始终笑着,“对,我能保证他永远不入沈居,我信他。”
季小姐心下落寞,“说这些又有何用?秦……他的事只当是一场噩梦,沈公子也早与我们划清界限,都不相关,保不保证,有什么干系。”
“我哥来之前已经同沈翎金传书联系,令沈翎金去汴梁细细查访你家中所遇祸事,今早上传书已回,第三庄他帮你保住了,不会再收没充官,只是修葺完好可能要你往后自己费心。”陈错花了百万两,到了灵岳嘴里,却好像在说一件极不起眼的事。
季长安却听得出这话里的分量,几乎失了风度,轰的一声站起来,“他……他花了多少钱?我恐怕……没有那些钱还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