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望春心扑过来跪在华成峰脚边,咣咣地给华成峰磕头,撕声大喊,“大侠手下留情!姓庄的给你多少钱!我给你双倍!”说着伸手来抓华成峰的手臂,却无法撼动一丝一毫。
望春心头上戴着一个斗笠,斗笠下是面纱,遮住头脸,此刻那斗笠掉落下去滚了很远,叫声十分惨烈。华成峰手下一顿,偏头看向望春心,她那头皮上,一大片黑红的焦疤,只有一半的头顶有头,那丑陋模样直白地暴露在华成峰眼里,他心里一个激灵,勒住方九环的手仿佛松了一丝。
那焦疤跨过一半的额头,延伸到面纱之下,被焦疤盖住的左眼,空空洞洞,眼皮往里凹陷着,仿佛没有眼珠。成峰压着声喝问,“你就是望春心?”
那缺了一只眼的人点头,牙齿磕出恐怖的声响。
华成峰拧着眉头,“庄问蝶说你美如西施,貌可倾城!”
“哈哈哈哈哈!”望春心仰头大笑,声色凄厉,仿佛地狱传来的声响,“貌可倾城?哈哈哈,所以她就毁了我这张脸!弄瞎了我一只眼!我现在这个样子恐怕比鬼还要可怕三分吧!”望春心突然把脸凑到了华成峰眼前,华成峰吓得往后退了退,心里混乱,感觉这事不对,突然听见泥峡入口处传来了鼎沸人声,有人喊,“就是这,错不了,快追!”“她们都受了伤,跑不远!”
华成峰心思一转,收膝站起,松了钢鞭,压力一撤,方九环试图起身,后脊梁却传来剧痛,根本无法动,忽觉肩膀被华成峰握住,华成峰左手拎着方九环,右手拎着望春心,还将方九环掉落在地的一只乌角刺踢了起来,方九环伸手接住,单是一握拳,背后就传来针扎一样的疼痛。
华成峰起身跳上了高堤,几番起落,将人声抛在身后,消失在夜色中。
手里拎着两个人,一气奔出了几里路,渐渐跑不动了,华成峰瞥见路旁有一处废弃茅草屋,便拎着这俩人进去了,茅屋有两间,里间是卧房,外间是厨房和一片空地,屋里有些灰尘,横七竖八放了些废物,该是荒废的。
华成峰将方九环放下,方九环趴在地上,痛得龇牙咧嘴,望春心试图将她翻过来,但是她痛得动不了。望春心在屋里转了转,找到了烛火,试了试,还能用,点着了一盏挂满了灰的煤油灯,华成峰拉过一把腿要折了的小板凳,坐了上去,支着长腿,打量这两个人,望春心想尽办法想让方九环好受一点,但效果很小,望春心小心地问,“伤了哪里?”
方九环忍着痛答,“背上不知哪里断了,一点都不能动。”
暗处的华成峰接了一句,“没断,就是错位了,回去找个郎中正一正,休养两三月就好了。”
方九环声线颤抖,趴在地上怒视着华成峰,“哪里来的狂徒?下手这般狠辣!”
华成峰虚虚地抱了个拳,“在下嵩南山派华成峰!”报了这个名,成峰又觉得有点怪,这个名字好久不报了,竟然有些生疏,仿佛那不是自己的。
方九环自然是知道他,“竟是你!襄阳歃血盟没有教你吗?竟为那贱人做这些杀人灭口的勾当!”
华成峰问,“江湖规矩,我拿钱办事,有何不可?方掌门不是还打算拿钱,但是不办事的么?”
“呸!”方九环怒啐一声,却牵动了后脊梁,接着又“啊——”了一声。
望春心连忙轻轻扶住她后背,嘴里道,“轻些轻些,这位华公子是何人?与襄阳歃血盟有什么关系?”她轻声问方九环。
方九环翻了下白眼,“七月洛阳盛会的头名,襄阳歃血盟华盟主的长子。”方九环虽然没去,但是故事她可是一点都没落。
望春心忽然抬头看着华成峰,“原来是华盟主的公子,我也是襄阳人,公子可听过——”
望春心尽量放低姿态,但是华成峰还是没有耐心听她套完这个近乎,打断她道,“别跟我套近乎!我离开襄阳多年,谁也不记得了。说说吧,我既然收手,愿意听你们说说这原由,这里面究竟有什么秘密?”
俩人也松了口气,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望春心说,“公子是否介意我先把这面纱摘了,适才蹭了一下,脸上的疤有些破了,粘在这纱上,钻心的疼。”
华成峰点头,望春心便轻轻摘了纱布,果然有一块是粘住的,望春心用力一扯,周身一颤。华成峰望过去,望春心的左脸颊上,是一大片的焦黑色的疤,表面凹凸不平,渗着油,且一路向下延伸到颈部,隐藏在衣衫里面了,当真触目惊心。但是若挡住她的左脸,只看右侧,说貌可倾城,不为过。
望春心跪坐在地,知道华成峰在死死地盯着她的脸,并不闪躲,幽幽地道,“庄问蝶可是和公子说我杀了晓梦,夺她权柄,陷害于她,侵占家财,还说我不守妇道,怀的不是她庄家的孩子?”提到庄晓梦,望春心的坏脸抽搐了一下。
华成峰点头,几乎一模一样。
望春心冷笑,“她就是拿这些罪名来迫害我的!”望春心讲述起来,“不合公子的心意,我也要讲,襄阳望氏,名门望族,我自小受诗书教导,知礼义廉耻。自小家里人和邻舍们就夸我长得好,性格随和,乖巧懂事,也可能就是这样,庄问蝶大约觉得我好拿捏,所以选了我。到了年纪,提亲的很多,爹爹和娘亲仔细商议过,终于在前年秋天定下来庄家的独子庄晓梦。”
“去年春天,彩车走了三天,把我从襄阳送到了厉县,只歇了一天,就办了新婚宴。一整日闹哄哄的,我蒙着盖头,沉浸在自己的喜悦之中,一直闹到深夜,人都散了,晓梦醉醺醺地进来,揭了盖头,我第一次看见了他,晓梦长得也很好看,正是我梦中的模样,但是晓梦说话有些吃力,仿佛舌头不太受控制,要说得很慢很慢,像在用力地准备好一句话该怎样说。我原本只是以为他醉了酒,没太在意,晓梦晚上抱着我哭了许久。第二天早上,酒醒了,我才现,晓梦说话就是有问题。我先是愤怒,媒人当时竟没有讲这件事,但是晓梦的眼神,那么孤单,那么纯粹,让我看一眼就心疼,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消气了。”
望春心陷入自己的回忆中,阴影遮蔽着左边坏了的脸,一时间成峰望着也有些出神,“晓梦虽然口齿不好,但是他跟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极其用心,总能哄得我开心,而且晓梦待我极好,我也张罗着找了一些大夫给晓梦看过,都没说出什么道道,这时候我现我有了身孕,我给襄阳写信,无意间提了一句胃口不好,我母亲在家里主事出不来,便托了家里一个大嫂来看我,大嫂细心,从襄阳带了一个郎中来,担心庄家说我们不信任他们,便只说是仆从,郎中私底下给我瞧了,说我吃了不好的东西,恐怕对胎儿不好,我们细细查过之后,才现是日日的饮食里都给人掺了朱砂,我心里惊讶,便叫郎中也瞧瞧晓梦,郎中说……”
望春心突然掩面哭了起来,接下来的一段一直说得断断续续,“晓梦从小就被她那个黑心的姑姑喂了毒……已经毒入骨髓……为免继续受害,我们开始在自己院里自己做饭吃,家里备下的我们从来都不吃,还偷偷吃襄阳郎中给我们配的药,硬是把晓梦的命,延到了孩子八个月大,为了让晓梦走之前……看一眼他的孩子,我吃了药,让孩子提前两个月就落了地……好歹晓梦是看了她一眼……”回忆到这,望春心已经哭得泣不成声。
望春心费了好大力气才平复下来,一只右眼肿了起来,她像是怕成峰等久了失去耐心,赶紧接着说,“是我收买了庄问蝶手下的人,将他家账房的钥匙拿到了自己手里,把能倒腾的东西都倒腾出去了,我还查到晓梦的父母,也是被庄问蝶那贱人害死的!我没有告诉晓梦,我怕他难受,贱人才是为了贪图晓梦的家财,为了控制庄家的命脉,先是害人父母,又害人子嗣,贱人九死难偿!”
望春心情绪激动,手握成拳头,狠砸自己的腿,“晓梦去了之后,我极度悲伤,日日恍惚,没顾得周全,被贱人现了我动的手脚,她便污蔑我,说孩子生的时候不对,不是庄家的骨肉,要掐死孩子,又说是因为我在院子里小厨房给晓梦做饭,给晓梦下了毒药,才害得他惨死,贱人带着打手,把我从月子里拎起来,泄愤般地拷打,这脸便是她用绿矾油泼的,害我容颜尽毁!还瞎了一只眼!多亏我向日里待人好,有几个仆从拼了命的将我和孩子救了出来,她派了好几拨人追杀我,了污衣契,我和孩子历经九死一生,等到掌门方大姐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奄奄一息,孩子在我旁边哇哇大哭,大姐救了我们,自己却变成了背约之人,又被贱人在这弄了这么多人来堵我们……”
望春心说着已经泣不成声,不只是哭,还有哀嚎,那空洞的左眼眶竟然还能流泪,眼泪留过那半边烂脸,刚刚破溃的地方,像又被火烧过一遍。
成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仿佛还没从昨日程风雪凄苦身世中缓解过来,现下又受了望春心这一记重击,胸口里闷闷的,仿佛压了三座大山。那庄问蝶端庄优雅,那孙老伯诚恳衷心,竟然说这样的谎话,这世上究竟还有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可信的?全都是利欲熏心,精心算计,成峰觉得好累,许是望春心哭得他肝肠寸断了,再开口时,声音里便没有了那种戾气,温和了许多,“既然跑出去,又难得遇到有人救你,还回来干什么,躲在乌涂山,谁还敢去杀你?”
望春心好容易缓过来一些,被成峰一问,又勾起了伤心,“晓梦给孩子留了一块宝玉,是传家之物,却在上次逃亡中失落了,我等着身体好一些,就央求方大姐带我回来寻,上天可怜我辛苦不易,在那山里找到了宝玉。”
“宝玉之事,庄问蝶也曾提过,说被你带走了。”
望春心暴喝一声,“我当然要带走!那是晓梦留给孩子的!晓梦说,他二十年干干净净一身什么都没留下,只留下这一个东西,当然要留给孩子。这一块宝玉,抵得过他庄问蝶手下半数家财!”望春心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块碧绿的圆形宝玉,在漆黑的夜里闪着光,不大,但那玉上的波纹似在闪闪流动,望春心捧着它,犹如挚爱躺在她的掌心。
华成峰想,庄问蝶怕是担心他贪图宝玉,没敢跟他说这东西的价,望春心说,“华公子饶我二人性命,宝玉赠与华公子,以作谢礼。”成峰仔细看了看,仿佛这玉有点眼熟,但是挖空了脑袋也想不出所以然来。
成峰摇了摇头,“你二人走吧,回乌涂山,我在这里再守半夜,没人追得上你们。”
二人惊讶,方九环眼里也全消了怒火,问他,“你便这般肯信我们?”
成峰无奈地笑笑,摇头,“如今这世道,我也不知道该信谁,此刻愿意信你们,你们快走,别等我过一会反悔了,或者找出你们话里的漏洞,我便还是要杀人的!”
方九环说,“华公子虽然少年,但英雄义气,气度高雅,可比先华盟主非凡姿态,他日若有事我乌涂山帮得上忙的,尽管开口,万死不辞!”
成峰摆摆手,帮着望春心把方九环扶到她背上,俩人千恩万谢,艰难地朝着乌涂山的方向去了。华成峰信守承诺,守在泥峡过道间,截了三伙要往乌涂山方向追的人,直到天要亮,觉得有些疲惫,便朝着客栈的方向去了,一日夜未眠,回到客栈,倒头便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