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厨房的份例是从明儿开始算起的。你先把些不容易坏的材料领回去。”那采买的管事姓吴,四十多岁的年纪,蓄着两撇浅浅的山羊胡。“现在天气热,你每天过来领一次,待天凉了就改三天一次。逢年过节的时候依旧是每天,记住了么?”
柳眉点点头。吴管事便让她过去,将拨给小厨房的食材指给她看。
“来,在这簿子上摁个手印,算是你将今儿的材料都领过了!”吴管事说。
柳眉一瞥眼,只见上面工工整整地记着:鸡子,一百枚。
她立即将眼光移开,没显出认字的模样。反正厨房和采买这里,该是还没人知道她识字。
柳眉转头瞅了一眼吴管事指给她看的一筐鸡蛋,筐不大,目测也就六七十枚上下。
于是她开口问吴管事:“吴爷爷……”
吴管事听着这称呼很得意,看表情相当地自我膨胀。
“……园子里住的人多,爱吃鸡子儿的人也多,这鸡子能不能多给我们几个?”
吴管事板了板脸,咳了一声,说:“园子里的份例就这么些。如今天气暑热,鸡蛋特别贵,没十文钱一个根本拿不下来。”
他看了看柳眉,道:“也罢,我从外院这头匀几个鸡子把你,回头告诉你娘,俭省些。现今上房的老爷太太们都在俭省,没道理园子里住着的哥儿姐儿们反而要这要那的。”
柳眉赶紧点头,冲吴管事露出个灿烂的笑容,好似对吴管事的“通融”格外感谢。
她很爽快地就在簿子上按了小手印儿,然后招呼了与她同来的两个婆子,小心翼翼地提了材料,回园子里去。
回到园子的厨房里,柳母早已在灶上支了一口大锅,锅里透着香气。柳眉忍不住鼻翼轻动,暗自辨认加入锅中的香料:桂皮、大料、姜片、葱段……还有一种是什么?嗯,是陈皮。
柳眉盯着那两个婆子将材料都放下,就转头去看柳母。
柳母将大锅的锅盖揭开,铁勺在锅内搅了搅,将汤汁搅匀,又看了看里面剖成两爿的鹅肉火候,随即满意地扣上了锅盖。
“眉儿,份例都领到了么?”
柳眉应了一声。
柳母便去她自己的柜子里,拿钥匙开了柜门,取了一本用粗制毛边纸自己钉起来的簿子出来,又找了一枝描眉用的炭笔,便拐去了隔壁。
柳眉想:这是要记账呢?
可是自己这个娘……认字么?
她跟在柳母后面,到了隔壁,一探头,果然见柳母正在点算今儿她领来的材料。
再看柳母手中的小簿子,柳眉忍不住微笑——自己这个娘,其实颇有天分的么!
只见簿子上都用炭笔画着简笔画,偏还画得格外传神,页首最上头画着一只鸡的形状,第二排则是一个小黑圆圆——这就该是鸡蛋了?
果然见柳母数起了鸡蛋,然后在纸上画了七横三竖若干条粗线。柳眉看了半天,突然悟过来,这是七十三个鸡子儿了。
若是没有她后来讨的五个,就只得六十八个?
百分之六十八的比例,这中间被昧掉的……好像真不少啊!难怪早先柳母特为提点,要她见着什么就领什么,不要多问——这里头,难道是行业潜规则,大家都心照不宣?
她忍不住,悄悄地对柳母说:“我今儿在吴管事那里擦了一耳朵,听说是该给园子里一百个鸡子的份例。咱们今儿……有领了一百个鸡子儿么?”
她装作数学不好,把锅扣给体育老师。
柳母淡淡一笑:“回头上头问起,他们就说采买的路上不小心磕了几个呗!”
原来这算是正常损耗啊!
“哦!”
柳眉又故意问,“咱都在采买那里按手印儿了,为啥还要记这些?”
柳母则答道:“万一有人真要坑咱们,说咱们这小厨房账目对不上,咱们总得留一手不是?”
柳眉一伸拇指,点了个赞——小心驶得万年船。
“对了,听那吴管事说,这天气热,所以十文钱才得一个鸡子儿,是么?”
柳母点点头:“是得要这么个价儿。”
原来这是时价。
“可是这些鸡子儿都是吴管事在城外的庄子上收的,你想想,光咱们这一处,这一天,鸡子上一项,他能得多少钱?日积月累又有多少钱?小厨房尚且这样,府里那么多人,都是要吃饭的!”
听了这话,柳眉正出神,柳母已经将材料都点算完毕,将那小簿子收在柜子最深处,仔细放好。她随即转身出去,又转回灶间,揭开锅:锅里炖着的鹅肉,火候已经差不多了。
柳母随即将两爿鹅肉捞出来,晾凉,然后剔骨。这时候鹅肉已酥,骨架很容易便剔了下来。
柳眉趁这的当儿,去将原锅里炖鹅肉的汤澄清,装在一只瓦罐里,又替柳母重新起了一口锅。柳母则将去骨的鹅肉剁成了大块,放在锅中,浇了两勺鹅肉汤,又在汤里加上盐、糖、蜜、酒,有从一只小罐里舀了一勺赤红色的粉出来,锅里的鹅肉立即变得红彤彤的,颜色极其鲜亮,很有胭脂的感觉。
柳眉就去琢磨那只小罐,凑上去闻闻,又拈了一点在指尖,在阳光下看看,自己悄悄嘀咕:“是红曲?不是红曲?”
柳母过来,“眉儿,瞎嘀咕啥呢?这是杏粉。”
杏粉?
柳眉一下就明白过来:后世厨师们用红曲调色,而在这个世界里,厨子们则用杏粉这样的天然色素调色。
难怪也有书上记着,这胭脂鹅脯,也称杏花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