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祖父所希望的是,她也和前世一样,身边的人都一个个离她而去,她孤绝地独自提着厨刀,一个人面对着这个世界么?
“不这样,你如何能真正做到‘知味’呢?”
阮正源转头去望着垂下的那一幅中堂,幽幽地叹出这样一句。
“清瑶与浩宇,都远不及你!没有你的天赋,也没有你的决心和毅力。他们只会分你的心,拖累你。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本不该还留在这个家里。”
阮正源将这话说出来,阿俏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寒,她几乎要跳起来,双手撑着阮正源的桌面,勉强压低了声音,暂时忍住满腔的愤怒,小声问:“二姐和小弟,难道他们不是你的亲孙子孙女?我爹和我娘难道不是您的儿子与儿媳?难道咱们这个家,除了祖传的菜式和生意之外,就不能有天伦之乐,手足之情吗?”
阮正源听阿俏这样义愤填膺地说话,反而笑了,转过头来,冲阿俏点头,微笑道:“确实如此,阿俏!”
“好多事,是上天注定的,我们都没有资格选择。”阮正源淡淡地说,“你既然被选中继承阮家的家业,就注定要孤独一人往下走,家人亲友,都会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渐渐被甩在身后。他们没有资格影响你,干扰你,在你真正掌握‘知味’的精神之前,他们会一个一个地从你的生命中消失而去,以各种各样的方式……”
阮正源的声音越说越低,阿俏从刚开始的义愤填膺,转为如坠云里,接着她心底忽然涌上一股巨大的哀伤,阮老爷子那带着蛊惑的话语仿佛令她一下子看清了人间的真相——
原来,人,永远得是孤绝的啊!
得是孤独无依,失却所有,才能无爱无恨,放下人世间所有的杂念,全身心地投入唯一的那件事,那件事,就是她在这个世上活这一遭的意义。
——阿俏几乎都要信了。
她突然“啪”地一掌击在桌面上,手掌震得几乎麻木。可是她借着手掌的疼痛,陡然清明过来,盯着她的祖父,低声说:“那是您——臆想中的人生,不是我的!”
是的,那是祖父阮正源所认为的,她阿俏应该走过的人生,历尽艰辛,尝尽人间的苦涩,最终抛却一切包袱、拖累,忘却正常人的感情,完全执着于两个字——“知味”,这样阮家先祖所寄予的希望,便能终于在她身上实现圆满。
“祖父,世上没有这种事,清瑶、浩宇、我,我们都是独立的人,您凭什么以您的想法来左右我们的人生?”
阿俏握紧了拳头,她的人生,她要自己来书写,旁人没资格来左右,她该爱什么,又或是该恨什么。
“阿俏,你错了,这不是我的想法!”
阮正源继续笑得温煦,柔声说:“这是上天注定的。是上天选中了你,赐予你天赋与心智,也推着你朝命定的方向往前走。你不妨想一想,你人生最重要的那些决定,都是你自己做出的,不是祖父。”
阿俏微咬下唇,她知道阮正源说得不错。这条路走下来,每一个重要的选择,都是她自己做的——甚至阮清瑶阮浩宇也是一样,二姐那些糊涂的决定,都是由她的性格决定,自己做出来的;而浩宇一直很容易轻信朋友,早先发生的那些事,浩宇自己,多少也该负上一点点责任。
她一面这样想着,阮正源便一面望着她的面孔,柔声说:“是这样,就是这样,祖父只不过是顺着你们这些孩子们自己的天性,从旁轻轻推了一把而已……”
阿俏紧紧地锁了眉,索性站起身,对祖父说:“您再怎么说都没有,如今二姐好好的,浩宇也好好的,我娘也开始有她自己的事业与人生。您即使再从旁煽风点火,我们……也依旧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力。”
阿俏说完就转身要走。
“对了,祖父,‘阮家菜’我一定会好好继承下去。”阿俏临走没忘了提醒一句,“以我自己的名义!”
她这是打定了主意铁了心,要以阮家外嫁女的名义,继承“阮家菜”,并在百花齐放的中华烹饪之中,将这一别具特色的菜品发扬光大。
“阿俏!”阮正源突然在她身后开了口,“常姨娘那样贪得无厌的人,与她做交易无异于与虎谋皮。”
阿俏一怔,脚下几乎凝住。
——所以,她的打算,阮正源早已都知道了?
“你是个聪明孩子,你知道祖父所指是什么。”
阮正源脸上没有了笑容,他说话之际也不再刻意掩饰些什么,而是直截了当地开口,说:“回阮家来,婚结了还可以离。可是你若想成就自己,成就‘阮家菜’,就一定要抛开那些你关心的,依恋的,忘却所有,只有你自己……只有这样,你才能,你才能完成你注定的使命。”
这时候,阮正源老爷子也再没法儿保持镇定了,他撑住椅背的双手,此刻也很明显地爆出一根根青筋。
老爷子这话仿佛在说,你注定一生孤绝,一无所有,因此才能心无旁骛,成就一切。
此刻阿俏却疑惑地回头,望着祖父。
“您对常姨娘似乎很了解!”不知为何,阿俏口中突然冒出这样一句。
她其实一直在怀疑这件事:上辈子,父亲阮茂学娶了姜曼容这样有野心有手段的女人做二房,这样的事未必有多出奇,可是这一辈子她绝了姜曼容进阮家的路,改变了对方的人生轨迹,因此阮茂学再没有机会遇见姜曼容。
——于是他便娶了常小玉。
阿俏一直没想通这背后的关窍。可是现在听祖父这样说,她终于明白过来——她那位渣到掉渣儿的渣爹,有可能也只是被人“轻轻推了一把”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