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前,小何回来找过我,他听说你爸病了,就帮我一起照顾了一阵,后来又照顾你。你爸嘴上不说,可我瞧着是有些后悔的,当初我们都不了解小何的为人。”
方竹在周阿姨离开以后,独自坐在小花园里沉默了很久。
周阿姨离开时候说:“傻丫头,小何能回头就是你最大的福气了,好好过日子,别再和你爸较劲了。你,你爸,小何,都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什么话都闷在心里。你都不知道你爸这些年为你白了多少头发。”
她想,她是不知道,不知道所有情感该何从寄托。
方竹又回到了方墨箫的病房里,周伯伯已经走了,方墨箫在周阿姨的服侍下吃了晚餐,他的眼神依旧严厉,对方竹讲:“方竹,你也玩够了,人不可任性一辈子。”
方竹站定在父亲的面前,看着他稍稍闭了闭眼睛。他看上去似乎是累了,也许感到很多事情是自己利索不能及的。她不知道有没有一种苍凉的萧索盘旋在父亲的心头,而她对住父亲眼神的那刹那,有一种轰然从头顶劈开。
她从没如此刻一般,觉得自己错到离谱。
于是,方竹握住了父亲的手,放在自己的额头。她哭了,这么多年以后,第一次在父亲面前把眼泪流得如此汹涌。
而那之前的一次,是母亲去世后,她隔着电话一边流泪一边对父亲吼叫:“你怎么能这样对妈妈!”
父亲说的却是:“这是你同父亲讲话的口气?”
所以她用了全力来恨这个父亲,如此冷,如此硬。
方竹曾经问过母亲,缘何爱上父亲如此冷硬的男人。
母亲说:“你爸爸只是不懂得表达。”
不懂得表达的男人,没有见妻子最后一面。在她看来,是全然的失败,而今再看,她也有与父亲一样的失败。
父亲的手,轻轻揉她的发,她听到父亲无奈的声音:“傻女,哭个毛。”
想要说声对不起
父亲的手,重新回到了方竹的生命之中,她的渴望从未如今晚这样蔓延开来。全部的委屈和悔恨化成泪水倾泄而出,把年少的轻狂拂扫。
她对父亲几乎是撒娇地泣道:“爸,你不知道我有多怕你。”
方墨箫的面孔还是板着的,却是无可奈何的:“你妈妈是个弱性子的人,我就怕她慈母多败儿,我管你管的少,不免就严厉了点儿,结果管出你一身的反骨。”
方竹捧着父亲的掌,把脸贴在他的掌心。
“你这个不长进的,进了报社这几年,整天在基层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没见写过多少好东西出来。当年你死了心要考新闻系是怎么对我说的?你说你要学陶菊隐,可你现在是个啥?你现在都成了小报记者,我说出去都丢人。”
方竹抹掉泪痕,抬起脸来,仍是倔强的:“我起码做到身正意正,从不亵渎这个职业。”
方墨箫无奈摇头:“你就缺我鞭子抽,不求上进。”他捉住女儿的手,蹙紧眉头看那伤口,“还弄的一身伤。区公安局那块儿跟我说查出些眉目了,你不知哪回写的稿子得罪了那些不三不四不上台面的,做出这样下三滥的事体。”
方竹笑一笑:“法律会制裁他们的。”
方墨箫拿出了餐巾纸替她抹眼泪:“好了,给小何一个电话让他接你回去,我这儿有人看着,不需要你来做孝顺女儿。”
方竹不愿意走,她从床头柜的水果篮里找了一个苹果,又找来水果刀,坐在父亲身边削起了苹果。方墨箫也由着她,顾自看着报纸。
方竹说:“爸,你别太操劳了,应该好好休息的。”
方墨箫“哼”了一声:“你就巴不得我什么都不是,好让你配上那姓何的小子是不是?”
方竹小心削皮,她把声音压的低低的,说:“爸爸,是我不好。不是你不好,也不是他不好,一直都是我的错。我错了。”
“真是稀奇了,你打小就不带自己认错的。”方墨箫说着,口气已经放柔软了。他抖一抖报纸,正看到一则社会趣闻,不由脸上露出笑容,“姓何的小子说现在条件尚可,这架势可不是逼着我把女儿给了他?真有他的。他到底比你强些,你偷鸡摸狗地来瞧我一眼就溜,他一来就大喇喇站到我面前,还给我鞠躬,叫‘伯父你好’,那个神气劲,你怎么就没他半分自信?”
方竹想一想父亲描述的这个情形,不禁也觉得有趣,她也“扑哧”笑出来。
方墨箫说:“年轻人,受一点苦是应该的。”说着又叹了一口气。
方竹削好了苹果,切成一小块一小块,一口口喂给父亲。方墨箫甘之如饴地受着,闭上眼睛,享受这么多年来的头一回天伦之乐。过了半刻,他才说:“小竹,最近歇一段假,我想四处走走。你陪着。”
方竹微微诧异,说:“爸爸,你想去哪里?马尔代夫?”
方墨箫笑着骂一句“胡扯”:“真以为我要去海啸刮过的地方受罪?”顿一顿,说,“去一次东北,小何的爸妈都葬在他们老家。”
方竹轻声答了一句:“好的。”
“你和小何说一声,他忙,不用陪着了。”
方竹再答:“是。”
走出医院,天已经擦黑了。方竹翻出手机来看,刚才在医院,她将手机转成了会议状态,竟有三个未接来电,全都是何之轩的。
她回拨过去。
何之轩问:“去你爸爸那儿了?”
她答:“是的,我和爸爸聊了一会儿。”
何之轩的声音充满赞同:“那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