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一直趁着早晚的时候去,还是不愿意碰一个照面。奇怪的是周阿姨也不催着她。
方竹站在病房的门口,鼓一鼓气,想要敲门。忽然身后就有人用洪亮的声音叫她:“小竹子!”
方竹吓了一跳,这样叫她的只有旧识的长辈。她回头,有点儿眼熟,但又想不起来是哪一个。
父亲的声音从病房里传了出来:“方竹,电视台的周伯伯,你不认识了?越大越不懂礼貌。”
她几乎是得令后,就习惯性的微微鞠了一躬:“周伯伯好。”
她被推进了病房。父亲半躺在床上正看报,周阿姨不在,他面前的杯子里的水看似是冷着的。方竹第一个动作就是为父亲重新倒热水。可是瞧见杯子里有茶叶,便把茶叶倒入废纸篓,再倒了水。
那位周伯伯笑呵呵地说:“老方,还是养女儿好啊!女儿细心,瞧瞧多周到?”
方竹把水端给了方墨箫,方墨箫给周伯伯让座到沙发上头,又指了指身前的椅子,对方竹说:“坐。”
方竹调整了一个方向,半面对周伯伯坐下。
方墨箫对周伯伯说:“哪里好?养的不知道自己的苦。哼!”一手重重搭在她的肩头。
方竹微微低头,她用眼角的余光细细打量身边的父亲。
她有多长日子没有见到他本人了?半年?还是八个月?应当很久了。先前在报社整理同事交回来的照片时,她细细辨过有无父亲。照片里的父亲,扁扁平平,不够真实,但神情万年不变,菱角分明的唇,总抿得那样紧。
他一辈子也不放松。
这时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生硬的,压制性的。方竹习惯性想要摆脱,可就一侧头,看见父亲的鬓角竟已雪白,心中莫名一恸。
周伯伯笑哈哈:“你就吹毛求疵。我家两个小的都在新西兰留学,一年见不着两次面,换你这样你就知道苦恼了。”
方墨箫竟然没有多说什么,喝了一口热水,从怀里拿了表出来。方竹看得清楚,是同莫北一起买的那一块。父亲在表扣上系了一条银链子,方便携带。他“扣”一下打开表面,看一眼时间,再关好,放回怀里。
方竹的眼微微热起来。也许许久没有同父亲说过话,她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往父亲身边靠了一靠,下意识好让别人知道他们是一对亲密父女。
方墨箫说:“搁在身边的也是操不完的心。”
周伯伯指指方墨箫:“你啊,是太操心。明明小辈办的不错,还急三火四招我来,昨天上午提案就过了,娱乐公司那边都说没问题,都被那些个环节给震住了,向来只有顶级品牌才花这些功夫。我私下问了小何预算,他报了一个数,这小子有两把刷子,那些供应商肯卖他面子给云腾那儿赊账呢!”
方墨箫扯了报纸过来,说:“我这一病休息了一两个月,浑身不利索,你看去哪儿舒展舒展比较好?”指了报纸忽然就对方竹说,“术业不专攻,专业也算白念了。”
他手里的报纸上,正是方竹最近给副刊做的一个夏日彩妆专题,拿明星的街拍做照片,报导写的有几分轻佻。这是最近闲在家里,被主编磨着接来的工,没花多少心思,大有凑字数的嫌疑。此时被父亲拿来一说事儿,她颇面红,可是仍下意识就说:“人们有阅读需求,我们就做稿子罢了。”
方墨箫轻哼一声,口气是软的,口里说的话是硬的:“老骥伏枥,也行千里。人若停滞不前,与朽木何异?”
方竹抿抿唇,决定还是什么都不争辩为好。
一边的周伯伯插口笑道:“老方你想去哪儿?”
方墨箫说:“马尔代夫风景还是不错的。”
周伯伯笑他:“你就不怕海啸。”
方墨箫说:“那样倒好,眼不见为净,管他儿孙有没有福。”
方竹不由轻轻唤一声:“爸。”
方墨箫“嗯”一声,把杯子递给方竹,又径自同周伯伯谈了下去。
方竹待着无聊,又不方便同父亲说话,便悄悄出了病房,恰逢周阿姨过来。周阿姨见她这时段出现,十分惊喜,连连说:“太好了,你肯想通是最好的。”
方竹说:“爸爸有客人。”
周阿姨点点头,方竹又说:“周阿姨我们出去坐坐。”
周阿姨就跟着方竹去了医院的小花园,四周绿荫萌萌,应该能令人心旷神怡。
她问周阿姨:“何之轩什么时候找的爸爸?”
周阿姨长长叹一声,她说:“小竹,你错怪了你爸爸了。当初小何家里出事,你爸爸汇了一笔钱到他的帐户,你爸爸嘴上不说,心里是难过的。小何把钱还给你爸爸,又和你离了婚,你可知道一个父亲心里的伤心和愤怒吗?”
方竹在想象当时父亲心里的伤心和愤怒,她低低地说:“如果他一开始就同意了,不就——”
周阿姨又叹了口气:“有哪个父亲乐意看到女儿大学没毕业就和男人同居到一起,你要理解当父亲的心理底线。”
“我们是同居,可我们没越轨。”方竹辩解。
“那时候我们都不了解小何,他家里的情况他个人的情况,你都没跟你爸提过半个字,突然有一天就和他扯了结婚证,你都不知道你爸多担心。后来看到小何连着三天带着父母上门,他的口风是松了。那天你扭头走了,他就让我拣个时间约一约小何的爸妈。谁知道会出那样的事情!”
方竹只觉得胸口被一团乱麻压着,头脑发胀,她说:“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了。”
周阿姨温柔地拍拍她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