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日本人。所以进入戏院,中国观众会鄙夷会窃语,胆子大的会暗暗吐口唾沫。雁飞只管看戏台子的红漆飞金,戏中人的满面春色。情调适合调情,所以她身边的人一手抚在她的大腿处,差半寸是旗袍的开衩口。位置玄妙。雁飞口齿噙笑,把手上的镶了蕾丝边的檀香扇左右开阖,暗香袅袅。然后提拉扇尾,扇面不轻不重落到那只手上。“少将,看戏。”她指着台上做春梦的杜丽娘。女伶粉面着春,做真做假,唱念作打。人们爱这情色,遮遮掩掩的,更销魂。
有堂倌上来上茶,阻开了她和身边人。她眼尾一扫,朝坐在暗处某个身影淡淡一笑。手指扣在桌面上,“笃笃笃”朝身边人的方向敲了三下。那个身影仍在那处,也有似有若无的笑。他没即刻离开,可见定力和胆量。
她知道他是谁。她是费了周折,也费了人情,才同这样的人接上头。一见面,也是熟悉的,以前跟着王老板见过。她的要求,他们当然欢迎。陈墨当面赞她:“早就从王老板处知道谢小姐事迹,如今一见,名不虚传。”
名不虚传的是容貌?还是勇气?雁飞毫无情绪,她只希望他们能帮她办事。她知道他们的行动并不鲁莽,从她的讯息里,渐次处理一些汉奸和日本军官,不留痕迹。他们也会保护她,在性命攸关的时候。不过,她想,这样的机会不会多,一多,她就要露馅。她得抓紧时间,但他们不。他们并不着急处理长谷川,比他重要的人更多。长谷川借她的力或她借长谷川的力,各自心机甚至其中一方还存了危险心思的两人竟然会合作无间,手中的猎物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重要。陈墨曾将一条染血的手帕带给她看。“向抒磊的母亲亦是为国捐躯,舍身带着炸药包进了日军的弹药库。”她才知道,他的母亲,年纪老大,一直窝在旅顺的日军某军营做清扫工作。跋扈的日军不曾想过,一个苍老佝偻的妇人竟然含辛茹苦,用了五六年的时间做一场自杀性爆破的准备。
“中国人的耐心无疑是世界上最好的,这是卧薪尝胆,十年生聚的力量。”
她记得向抒磊把这个故事说给她过,她很认真听这个古老的中国人的故事。
他崇拜故事的主人公范蠡,曾感叹:“大丈夫当如是。”她那时还扎辫子,把辫子一甩,径自去洗衣服。冰冷的水滑过手掌,她说:“不痛快,用这么长时间去做一个阴谋诡计,把自己的爱人送到敌人身边,最后胜得再漂亮也不痛快。”
雁飞想,他不会是范蠡,没那种命,只有自己去做死士。雁飞又想,他更不会送她去敌人身边,虽然那处柔软她在他死后方知。是她自己选择了类似西施那样的路,同他无关。
是她自己想要痛快。她对陈墨说:“我没有那么多时间,我只想杀了长谷川。”不是没想过自己动手,但长谷川怕死,至何处都团团一圈人。长谷川也精明,哪里那么容易沉迷女色,让枕边人下毒手?他早早撤离,只同她做合作伙伴,将她援引给更多他需要攀附的人。
他以为她喜欢财帛,钱财开路,要这个精致得如中国瓷器的聪明的中国女人成为他除了枪以外最有力的武器。唯一的疏漏是没有想过瓷器里暗藏一把小银刀。雁飞冷看他的步步为营,叹气,藤田智也怎么会是这样的人的对手。想必他上战场作战也一定狡诈如狐。身边的这一位官封少将,四十好几,在南京起哄主持过“百人斩”的比赛,开南京后,又带军北上,时间不长,很快被调回上海。因为上海的军防力量要增加,万国商团和法租界的军队逐步裁军,洋军人陆续回国,日本人急吼吼等着铠甲上阵去换防。可戏园子依旧靡靡声绵绵不断。长谷川在戏园子里把雁飞介绍给这位少将。她的眼,能飞出桃花,让从山野里出来土气没落尽的嗜血军人看见上海的繁华。他的眼褪了杀气多了贪欲。是她的成功,也是上海这个魔都的作用。陈墨告诉她,这个人是他们需要干掉的人,因为他手上有太多中国人的冤魂。她想,哪个日本兵手上不染中国人的血?连藤田智也也是不干净的,更遑论其他。她会同陈墨讨价还价,需要一并干掉长谷川。陈墨深思且沉着。“痛快一点,就算买一送一。”雁飞摇着手里的檀香扇,在冷冰冰的天气给自己扇凉风。阵阵凉,阵阵落,身子一日比一日往下堕,自别君后,下堕的速度累增。她要不堪负荷。
“你――是不是想要报仇?”陈墨问得透彻。雁飞不说,但笑。将写好的“百人斩”少将的出行交给了陈墨。“这个要求,请务必答应。”她手心里攥的是一把冰刃。捏着,才能生出无限的勇气。这是她送给他的,送出这样一柄锐利的刀。他再还回来,还给她无可抑制的痛。
些末的安慰都止不住。庆姑总唤雁飞时常去卓家坐坐,她会担忧地问:“钱可是存够了?还是大伙聚一处好。”
卓太太也说:“外面风霜紧了,趁早回家吧!”江江长了牙,喜欢咬食一些坚硬的东西,竟然喜欢吃糕。归云庆姑本是大惊的,这般小的孩子,怎么可以吃这么难消化的食物。倒是卓太太想的开,说:“偶尔喂一口,也能让宝宝磨磨牙。”
她们都说她是个坚强的不怕困难的孩子。她却更加少去亲近她。这是一个在战乱的年代中坚强生活的幸福家庭。雁飞深深遗憾,她没有时间走进去。归云总不断不断问她:“你到底想好没有?不能去做些危险的事,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