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云见卓太太年纪一把还四处奔波,心里很痛,自责:“妈,要你劳烦这些琐碎,我着实不该。”卓太太笑着,挥手:“总不能所有担子都给你。”又想起归云小产的伤痛,“先前都是我放手什么都让你做,才让你身子——往后咱们娘俩分担着来。我总要把媳妇照顾好,等卓阳回来好交还给他,那时再享清福也不迟。”归云也笑了。这是她们共同的甜蜜的渴盼。卓太太见她手未闲,正收拾从“桥厦”带回来的部分餐具。其中一只碗里,正放着面包的残屑。
她问:“还是有这样一个东西?”归云道:“好几个月了,总不变的,我想应该是蒙娜在想办法让我们安心。”
卓太太凝眉看,细思量。转身去了书房,拿出一本厚大的洋文字典来。她翻至最后,看半天,把字典拿到归云面前。“你瞧这个洋文词儿。”归云不懂洋文,只看着卓太太手指头指的那个字,她叫:“好像。”卓太太解释:“这个词儿念‘victory’,中文的意思是‘胜利’。洋字母不比我们中国字,是好多个字母拼起来的,所以有时候用一个字母代替整个词儿的意思。”归云如醍醐灌顶,叫:“啊!那意思是?蒙娜她不单是懂了我们在暗处做的事——”
卓太太微笑:“她和我们一样相信,最后的胜利是我们的。”庆姑携了小蝶娘在灶披间为归云的饭庄擀点心皮子,这回正做完手中的活儿,走进客堂间,听到卓太太说这话,就笑道:“可不就是!天天烧香给菩萨和展风他爹,让这起天杀的鬼东西快快走。咱们也就能一家团聚,过好日子了。”她们一同望窗外,一起祝祷。这时已值初春的傍晚,落日带着残存的寒意,周边的云,血光未散。人们都躲在自家的屋檐下,盼望这夕阳快快落下,这血光快快散去。最后是皎洁的一轮明月,一家人可以坐在天井里,享片刻清风,聊半世坎坷。然后,她们相伴,共同渡过寒冷凄清的夜。归云在微露晨曦的时候收到邮递员送来的报纸和信件。最近卓阳的信少了,最近一封信说自己拍了一些照片,心情很不好受。他给她的信总是坦陈相待,他的好他的坏,他的快乐他的痛苦都同她分享。卓阳战斗的地方,有一个村庄遭到了日军的屠杀。在屠杀过后,卓阳带着新闻任务穿过烽火线去屠杀现场。他触目所见的是遍地狼藉,支离破碎的人体,冰冷地遍布大地。卓阳在信里说:“我在一片废墟之下,忍不住我的泪水。用相机和钢笔记录这一切,在这里留下的每一张照片都会成为历史的证据。在不久的将来,将刽子手送上正义的审判台。为了这一天,我们要努力,不单是为无辜受难的同胞,还有我们民族被摧残得支离破碎的尊严。”他最后一句说:“总有一天,中华民族不再会是如今的样子,我们会骄傲地站起来。”带着宽慰,还有希望,度过这一年又一年。临近了春节,天不下雨,可是更阴冷,从骨子里透出来。大灶里火舌“嘶嘶”冒出的声音,驱不走漫天的寒意。归云和归凤都缩着肩膀,但是,终于是凑在一起,再次为了团圆的年夜饭做准备了。
卓家的气氛,暖了些,庆姑惊魂初定,与卓太太相伴在一起,为石库门扫除。都是要过节的,例必需要喜气洋洋。雁飞也来了,裴向阳欢快地凑过来问长问短。她却并不是来安心做客,只抱过了江江,对卓太太和庆姑道:“我想带孩子出去溜溜,再买些新年的衣服。”“晚上来吃年夜饭?”问话的是归凤,所以大家都惊讶。归凤一问之后倒腼腆了。
归云拉拉归凤的手,很高兴。雁飞细眉弯弯,笑意盈盈。雁飞也笑,说:“好呀好呀!我就趁这当给孩子到南京路买点小衣服什么的。”
裴向阳一见雁飞要带江江出去,大感没趣,奔过来要凑热闹一块去。归云明白雁飞想要和女儿多多独处,忙把裴向阳抱住,说:“来,跟干妈妈学做蛋饺去!”小孩到底新奇新鲜事物,一下注意力全部被吸引过去,也就不去闹雁飞了。
雁飞又多给江江加了一层棉褛,方才出得门。马路上风大刺骨,她招了出租汽车直驶南京路。江江能在大人的大腿上勉强站立,又从未坐过这样新鲜的玩意,一上车就兴奋地趴在雁飞腿上,使劲要站起来看窗外。雁飞失笑:“你这宝宝,真好动!”干脆将江江抱好一起看住窗外。江江小小的眼睛从未见过这么飞快消逝的世界,瞪得大大的,眼珠墨如点漆,很是灵巧又极端专注。雁飞看她瞧得有趣,便向着窗外同她一起看风景。只是车驶近大世界的时候,因大世界节日游客如炽,前方汽车拥堵,稍停顿了那么一下。就那么一下,雁飞一眼瞥见一人。
她想一想,又想一想,说:“师傅停车。”便在路边下了车,抱着孩子吃力地关门。
那人也看到了她,站在她身后,等她转身。雁飞转身,巧笑倩兮:“王亚飞,是不是准备去吃火锅?”藤田智也先望望天,这时候快正午,可仍感觉冷。上海的冬日阴湿,猛烈的的正午红日都驱不开这冷。这天上的红日正如太阳旗正中一红日,此时已插遍神州大地,学习阳光遍洒,无一漏失。红日中却透着血气,蔓延阴湿,也蔓延到他心上每一寸。他进了工部局教育处,从修改小学课本开始工作,选择日文课题,编撰日语授课大纲。原本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统统联合一气,坚决罢课抵制。劝解加威胁,均不为采纳,所以日本探长带着中英印三国巡捕去了小学,小学唤“名醒”,在沦陷区和公共租界之间。没有保护伞,便沦为开刀的对象。其实处理起来顶简单,机枪两铤,押着中国巡捕上前,那边厢是老少男女教师几十人,手把手站好,向着太阳。他们执拗,知道逃不掉,就不逃。中国人上膛开枪,地动山摇,对面倒下的是中国人。长谷川带他看现场,意态悠闲:“对付不同的中国人要用不同的办法!这下还有哪间学校敢忤逆帝国的意旨?”那一具具冰冷的尸,在阳光下直板板,宁死了也是不屈的。藤田智也心胸之中翻江倒海。欲洁何曾洁?他看到执行日本人命令的中国巡捕在颤抖,虽然功德圆满结束任务,但是止不住颤抖。他突然想念长崎,在长崎,他也是独自一人,静谧可安守一个世界。如今心乱了,神也随着机枪急促而强迫的声音碎了。他想要挣扎醒过来,但雁飞说,她不想醒来。最后,他也分不清似梦还是醒,极目都见不到尽头。但,藤田智也看到了雁飞怀里的孩子,孩子有双漆黑的目,骨碌碌就盯着他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