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你的体贴。”“我真恨我的体贴。”雁飞为她擦干泪:“你看老人多好,有个新生命就有希望。”归云捏住雁飞的膀子,捏得她几乎生了疼:“你还有没有希望?”雁飞只是说:“你是知道我的。”雁飞从杜家搬走的时候,没有带走江江。庆姑倒是颇舍不得,直不断嘱咐:“外头风大雨急,攒够了钱要及时脱身,万万不要再留恋江湖。”像是母亲交代女儿。雁飞则笑道:“多谢杜妈妈解我的后顾之忧,这份大恩我不知如何来报。”
“我很欢喜江江的。”庆姑抱起了江江来送雁飞。雁飞香一香江江的面庞,小小孩子已经三四个月大,唇红齿白。她流连着雁飞的吻,雁飞狠心远离,她就“哇哇”大哭起来。庆姑少不得抱着哄一阵。雁飞强装听不见,她握住归云的手:“从此你挑你的担子,我有我的任务。我们都要做得最好。”“雁飞,不管如何,你都要保重。我和江江等你回来。”雁飞不忘裴向阳:“小向阳也要托付你了。”“我婆婆愿意带他,往后就住霞飞坊,你放心。”但是归云放不了心,她的焦虑和忧心拗不过雁飞的决绝,只得送她到门口,看着她离去。
再迎向归来的归凤。归凤和雁飞在门口打了一个招呼,擦肩而过,只是雁飞不回头直往前走,归凤却停驻脚步,怔怔看着她的背影。“你不留她?”她问归云。“从来没有谁能留住小雁。”归云说。庆姑已经站在家门口抱着江江迎接她们。“快快回来,外头越来越乱,让他们男人去搞吧!咱们过好咱们的日子,已经算对得起他们了。”归云云开雾散般起了一朵微笑。这个家,散了聚,聚了又离,维持至今,仍算安稳,已是万幸。归凤和庆姑都算经历了各样悲欢离合的苦楚,如今都这般想得开,一切困难又能算什么?归云的酸苦甜都在心里过了一遍,次日清晨起身,又开始她的人生。她去医院探望小蝶,小蝶已有了垂危的迹象,话都说不动,只睁着漆黑明亮的眼睛望着她在这世间留恋的亲人。归云在她耳边絮絮说着话,回忆往昔,其实世道艰苦,往昔的快乐时光并不十分多。只是如今同小蝶一起回忆,才会觉得珍贵。末了,小蝶的眼角流下晶莹的泪。归云没有把自己的泪给她看。陆明守在病房外,枯坐在椅子上。归云已放了他的假,他就这样日夜守着小蝶。他问归云:“梁山伯和祝英台最后是不是真的化蝶了?”归云说:“不,以前班主说过,真正的祝英台安稳地嫁人了,梁山伯考取了功名做了好官。”
“如果能这样倒好了。”陆明喃喃。“小蝶不会希望看到你这个样子的。”“我也不想——”归云想,他是那么爱她。在这样飘零乱世,愈加地爱,用了生命去爱。归云回到店里。老范正同两个伙计往独轮车上装货。他指挥妥当,对归云说:“最近总有饭馆来咱们这批量进馅料坯子,可忙坏了我。”“饭馆?”归云问他。“都是几家大的,生意都算不错,所以进的量也大。我同菜贩子讲了价,每斤又便宜出三四毛,这些赚头倒是真的很足。只可惜每日帮他们做这些坯子馅料,店里有的生意却真是应付不来了。”
归云立刻给老范倒了杯水,又感激又内疚:“让您多劳了。”老范推让:“小卓太太,你老客气就是你的不对了。”归云笑:“是应该的,我仰仗了你。”便又仔细问了这情形。原来时下局势不稳,大饭店里的厨师辞工回家乡逃去后方的多,厨房人手总紧张,许多费人手的东西来不及做,就来同“老范饭庄”这样做半成品的铺子进货。老范计算了下,道:“店里固然赶这笔单子加了点来做,费了工人费,最后倒是也没亏,还比前几月小赚了一笔。”归云听得很上心,心里起了些念头,当下就跟着老范一起去送了货,并认得了饭店的主事。
她在言语间问得很仔细,主事的也看出门道,暗示:“如果有专门的人给我们做这些,那是再好没有,店里的确缺人的很。但我们是老字号,可不能砸招牌的。”回家路上,归云对老范说:“是不是该出点钱打通这个关节做长久生意?”
老范赞同:“我也听出这么点意思来。”两人一合计,均觉得可行,不过次日就为那主事的送了些礼品,便顺利和饭店签了长约。如此一来,又签了两家饭店做点心坯子和馅料的长期供应。老范又同归云一起在新雅粤菜馆请了几个常常合作的菜贩子吃饭,便把优惠价格也讲定了。老范很是佩服归云的眼光,但又担心:“店里怎么办?”归云早想好了,说:“如今堂吃未必稳定了,咱们将厨房扩大,专心做好半成品。店堂减小面积,省一些服务的人工。”老范点点头,但问:“一半加工一半营业,这样好吗?”“我还是想留着堂吃的生意。”归云轻轻说。她不想就此关店专做加工的营生,每每看到店堂里卓阳留下的菜单,思念就来得无尽而汹涌。这店也是卓阳留给她的,她想要支撑一个圆满,等他回来。但日子总是这样艰难,就算是繁华的霞飞路附近,仍有朱门外的穷困而无依的人们在彷徨。在归云这里,他们总能得到一些廉价的食物。归云想,还有另外一些人十分需要她,她很满足。蒙娜常常会来小憩,有时还带了朋友来。她最新办公的地点离“老范馄饨”颇近,归云也常给他们送去点心,友谊日深,归云愿意做仍在斗争着的他们的驿站。蒙娜一来就咋咋呼呼叫:“饿死我了,我要热乎乎的小馄饨。”归云先为蒙娜冲调了杯咖啡,卓家的生活也是带点西式习惯的,归云跟着卓太太也学会做一些西式饮料和点心,也会为她丈夫的西洋朋友准备好这份心意。蒙娜狼吞虎咽地吃,边同归云聊天:“我的兄长调回国了。”归云递了帕子给她擦嘴:“你也该回去的,这里太不安全了。”蒙娜摇摇头:“这里有我的工作,我不放弃。”归云想,其实她同卓阳,还是很相像的。蒙娜的停留也是匆匆的,用完了餐喝完了咖啡,和归云亲吻告别。她喜欢归云,就和她亲吻,这个中国女子身上有种她所没有遇到过的恬静气质。所以阳才会爱她。她想。但她也来不及多想,因她尚有好多工作。蒙娜来到迈尔西爱路上的一栋花园洋房,这栋洋房原本属于棉纺大亨王启德,如今被他的儿子低价拍卖给了沪上一家银行的总经理。她亲自参加过那次拍卖会,拍卖父亲遗产的不肖子还能穿黑色薄花呢印条西装,架一副秀琅架的眼镜,没有落魄像,将祖业卖得心安理得。同去的中国记者说:“这就是典型的败家子,富不过三代,老子积累的那点资本都被儿子顷刻间败光。”蒙娜说:“如没有足够金钱度日,变卖了家产又如何?我国通常可申请破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