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先把他送回家,他和展风交相握牢手。各自道:“保重。”从此一南一北,各自报国。归云等在玉兰树下,卓太太等在卓汉书的大字下。都在等他回来。三人相对,无言亦无语。他的行李老早打好包,整齐放在客堂间的中央,等待他拿走。行李很重,满载她们的爱。
卓阳掂了掂,笑嘻嘻道:“够我穿三四年,等回来再买新的。”归云和卓太太各自别开脸。夜里只点了煤油灯,暗绰绰,他看不清她们的脸上有没有泪。一家人只是静静坐着,等待黎明。
是有千言万语,但又怕说出口后更有千言万语。届时难禁,只噤口,再不说。
黑夜应该很长,但是卓家的黑夜却是那样短。天边第一丝曙光照进来。卓太太先起身,她的面容慈祥柔和,如沐清晨的霞光。她说:“妈妈累了,先去睡觉。等醒来的时候,就能看到我的卓阳好好在家里练毛笔字。”
她始终带笑,由卓阳服侍她梳洗。归云倒来了热水,卓阳蹲下,为母亲洗脚。
“女人要老先老脚,我妈的脚还像少女一般样,可见保养有多好。”卓阳用温软的布小心擦拭,一遍又一遍。谁都想永远不要停下来。还是卓太太道:“好了好了,别误了时辰。”他与母亲拥抱,任母亲揉乱了他的发,好像幼时那样。再被母亲轻轻一推。
“走吧。向你爸爸道个别。”门阖上,不知母亲的泪是否决堤,他都不能回头。燃香,祷告。抬头是卓汉书的遗像,炯炯的目,庄严又慈蔼。遗像下面是遗作,是父亲最后留给他的话。
卓阳决然转身,他想拿起他的行李,但是归云比他快。她倔强地使劲地拎住。“我来送你。”他便拥着她走出家门。霞光下的玉兰树绽放清新的芬芳,扫尽秋的萧瑟。可是秋风起,点点离人泪,欲盈眶。
归云想,我不能哭。她死死抓着卓阳的行李,死死咬着唇。不松口,不说话,恐怕稍一松懈,心底某处就会崩塌。终至熙攘的火车站。是在废墟上重建的南站,简陋而遗留硝烟的气味。废墟下的尸骨仍未寒,但新楼已经必须继续坚硬如铁地矗立在这里送迎南来北往的客。还送去即将进入硝烟的战士。归云已经觉得卓阳如战士,她将送他去战场。卓阳却不愿做战士,他只想和他的小妻子有最后温存的时分。候车室的角落,有处柱子挡着,卓阳拉了归云过来,不管其他,只有彼此。他欲言又止,她已经踮起脚,封住他的唇。
作最后的缠绵。她多想缠着他不让他走。火车却鸣笛,如阵前号角,催他走。卓阳迟疑了下,归云已一把推开他。“你记着,过期不回的话,生生世世都要做伺候我的小跟班。”卓阳对她行了个军礼,拎起他沉重的行李,一个跳跃跨上了车。“不准追车,也不准哭。等我回来,好好再过柴米油盐的日子。”归云不追,但是不哭很难。千万不舍,泪便滚滚奔流。天地那么大,她的丈夫将远离。
卓阳渐渐远了,看到流泪的她,又挥手大叫:“记住,别哭,别留伤口。我会小心,我会保重,我会常写信。”归云开了哭腔:“你放心,我会做得很好!”车愈开愈快,他的眉目远了,人也远成一个点。弯曲绵延升向远方的铁轨,送走了离人。这一去,关山迢迢,生死难卜。归云只觉得自己的心丢了一半,随了他去。留下一半魂,为更好地生活,等待他的归期。
一季萧瑟秋风起
归云失魂又失心,心底的某处终于崩塌。可还要强自镇定,强自坚强,去杜家。
杜家的客堂间里坐了三个女人,雁飞、归凤、庆姑。庆姑正摇着拨浪鼓逗雁飞怀里的江江,道:“江江是归云的干女儿,也是我的干外孙女,你放心吧,我会带好的。”归云惊疑不定地看向雁飞。雁飞笑道:“以后要烦杜妈妈了。”庆姑向归云点点头,叹气,忽流了泪:“归凤回来了,你也来了,我就晓得你们心里紧挂住我。该来的来,要走的走,啥都不能勉强。我想通了,这辈子也不得不这样过——”她的心底终还有辛酸,一时难禁。归云还是看向雁飞,雁飞只是安慰地朝庆姑笑。庆姑拉住了归凤的手,道:“外边兵荒马乱,你还是回家来的好。只剩咱们娘仨,咱们得一道好好过。”归凤哽咽,叫了一声“娘”。又回到最初,回到有她一份的家。只是归云心底有疑,又拉了雁飞到角落,问:“昨晚上你用了什么法子安抚了我娘?”
“痛陈利弊,让她积极面对现实。”“那你呢?”归云直问。雁飞坦陈笑道:“我本是想入点股到你店里,好安置孩子,只是歇顿了这么些日子,好多积蓄都用得七七八八,恐怕还得重新积累一笔款子。”“所以?”“我对老太太说,我恐怕得重操旧业一阵。”“你必然让她相信不是原先那样,可是你——”归云被雁飞打断:“我们都要知晓利弊,积极面对现实。”她的眼中有诡异而坚决的光,道:“人天生适合怎样的生活是定数,要我真的洗心革面,太难。每月没了千把大元入账,我可怎么活?”见归云欲说,又抢道:“我不能靠你一辈子,我也得给江江留些什么下来。”归云突然失了所有的锐气,双目黯淡:“其实你们都不是很需要我。”雁飞搂住她的双肩。“我们需要你的爱。那就够了。”“可你要离我远去!我却无法阻止。”“所以你懂我,知道阻不住我。我不会走远。小时候你就说过,如果你死了就变成小鬼在我身边保护我。我也一样。”雁飞说,“回到原来的世界,我依然是我。”归云的泪汩汩流出,真如江河奔涌。“你知道最最痛苦的是我明明知道你们的选择会有怎样的结果,可我却阻止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