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阳谢了堂倌,敲敲门,不待里头人答应便推门而入。房里烟气蒸腾,陈设简单,一条睡榻上躺着萧条的人,举着烟枪吞云吐雾。满脸都是灰气,原本灼灼的眼眸早没了最初的光彩,只聊赖地顺着烟枪的方向不知望向哪个方向。
卓阳叫了一声:“师兄。”藤田智也放下烟枪,坐起身,灰暗的眼中恢复了些神采,还有疑惑:“卓阳?”瞬间整肃神情,伸手邀请,“请坐。”说完才发觉这小小包厢内除了睡榻别无他物,而睡榻又被自己霸占着。
卓阳只好站着。藤田智也忽然极无奈地笑了:“如果你现在上来揍我,我必定不堪一击。”
卓阳也笑了:“我不打不堪一击的敌人。今天我来是请我的师兄看一件东西。”
藤田智也将烟枪放在榻上的短几上,半坐起身,他已经看到了卓阳胳膊下夹的卷轴。
“《朝日新闻》上说日本的天皇得到梦寐以求的《思故赋》,斋戒三天以示虔诚。就在那三天,重庆还在受着大轰炸,死伤无数。”卓阳将卷轴放在了榻上,“我不知道那是怎样一幅《思故赋》,报纸上说这卷赋上煌煌千言,希望中国和日本携手交好,永结兄弟之邦,便是佛光普照的大治。日本的记者认为你们的圣战是符合大师对‘大治’的向往。”藤田智也渴慕地望着他手里的卷轴,伸出手,微震,他想要将卷轴外面的布揭开,只是又退缩,不敢。“师兄,你对大师还是有几分了解的。所以——”卓阳顿了一顿,“大师一定不会怪罪你草拟的内容。”他将布扯开,小心翼翼打开卷轴。卷轴很长,卓阳卷得很慢。一片雪白,还是一片雪白,雪白上零落的鲜红或暗黑或深褐的印章,大大小小,各样的形状,记录不同的年代,和不同人的人生。那些如雷贯耳的名字被定格在这片雪白上,就像历史画卷上的落款陈渍,将雪白的篇章渲染得浓墨重彩。藤田智也低头定神,痴痴看着那片卷不完的雪白,和令他惊叹的款款章鉴。
直到最后,他瞪大了眼睛。竟然只有一个字。左边雄浑有力,是苍劲的山峰,风骨鲜明。右边一势伏低,力道势微,及至最后一笔,本应干净利落,简短收笔,然,写他的人可能已近油尽灯枯,手腕收力不及又无后劲,只得将这笔写得缥缈无力,绵延婉转,似一弯山间流下的汹涌溪流,悠悠荡荡挣扎着要汇流入海,竟然在中途干涸了。
它流不进海里,只是缭乱终了。“你知道为什么千百年来,行内的人总相传这幅字的收藏章鉴珍贵于赋的本身了吧!”卓阳完全打开了卷轴,长长的铺满了睡榻。藤田智也的手也终于触上了这幅字,不敢稍用力气,更怕亵渎先贤。“但我可不这么认为。”卓阳看到藤田智也的手指继续颤抖,“这个字本身的含义珍贵于这上面所有的印章。”“我相信时至今日,所有的中国人和日本人都不如鉴真大师更懂这个字的含义。‘思故’只不过是后人强安的名号罢了。”原来大师临终只想到了一个字,纪念他的一生。藤田智也念了出来。“和。”这就是《思故赋》的全部内容。太意外、太震撼、也太——藤田智也模糊的眼前发了黑。鉴真大师如何在黑暗的世界里写出了这个字来总结他的一生,而他又如何在光明的世界里看到这个字而恍如进入黑暗。
“老师,您如何看大和民族这个‘和’字?”他记起来,他是曾经如此问过卓汉书的。
“当是——民主之大和,文化之大和,经济之大和,各国民众之大和。”卓汉书坦荡地侃侃而谈,“我之理解当如此。如能真这样?实乃东亚之幸——”但终无言沉吟,后无下文。
也许后来当卓汉书无意中得到了鉴真大师的这幅字,他才惊觉自己不确定的甚至是妄想的想法竟和这位先贤大师的理解如此脉脉相通。士,真可为知己者死。卓汉书懂,那字后密密排着的历代大师们也懂。卓阳和藤田智也隔着这千年长卷,都有慷慨千言,临到这字前,只能无辞以对。
微醺的使人暗醉的堕落的香散去,烟枪久不拔火,悄然熄灭。卓阳受不住这沉闷,一把推开紧闭的窗,新鲜的阳光和空气一涌而入,阳光在两人的身上流转。
“也许鉴真大师和我父亲,都是一厢情愿的人。”卓阳转身将这卷轴卷起来,推到了藤田智也面前。藤田智也吃了一惊。俯下身的卓阳身上有太阳关顾的痕迹,原来他对着阳光,便多了那一层七彩的霞染在眉头眼额。“师兄,奉我父亲的遗志,把这幅字送给你。”“你开玩笑?”“这幅字只因日本那位天皇要了才价值连城,非得要用人命来换。你我皆知鉴真大师非书画名家,尤其晚年眼盲,弥留之际又笔力趋弱,若不是那些名家印鉴,恐那些收藏人士也不会趋之若鹜。它的有形价值是可判的,但对于某些人,它的无形价值更重要。”藤田智也抚案一笑:“卓阳,你要我用什么来换?”卓阳回他清傲的笑:“我要我家人平安。在于我,父亲早就说过我是败家子,我自愧,我家人的价值高于这幅字。在师兄,这幅字的意义不一样。”说完,他恳切地望定藤田智也。
“的确不一样。”藤田智也要拿起那卷轴,轻轻一碰,又似那卷轴重似千金,他缩回了手,背到身后,面向窗外,“思故,原来不仅是思故。都小觑了大师的原意。”说完惊觉,自己的姿势竟有几分肖似卓汉书。“卓阳,你太过慷慨,也太过精明。”“因为我相信师兄可以做好这卷字帖的下一个主人,为鉴真大师守好他的遗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