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学生不满了,立刻挑衅:“教授,您的意思是中国的美是大气的,而日本的美是小家子气的?”卓汉书宽和地笑,不与这群日本孩子计较,只道:“不,各地美景因地制宜,各有千秋。中国的美是外放而宽容,日本,则收得太紧了。”学生们开始热烈讨论,他的思绪则飘到了旗袍上。这种含蓄的放,他想他是懂的。
他记忆里最深刻的是母亲那一件件转花灯似的旗袍,母亲高兴的时候抱着他说:“以前在永新公司站柜台,这些旗袍永远弹眼落睛!”她最爱穿白色。但是白色难洗,沾上一点斑痕,就非得花大气力去清洁。母亲每次洗白色的旗袍都会非常费力,非要洗净不可。大冬天里,他见母亲的手被冰冷的皂水浸得蜕皮,央叫一声:“娘别洗了!”凑上的小脸转头就挨了冰冷的一巴掌。后来到了长崎,父亲的夫人也爱穿白色,是白色的和服。她是温顺内敛的日本传统妇人,经常拉着他的手,几乎恳求地对他说:“我就是你的妈妈。”可他不想叫她“妈妈”,他只叫她“大娘”,还用中文叫。她听得懂,被迫微笑着应下来。
父亲也酗酒,原本就是孱弱的身体因酗酒而异常糟糕。他在醉倒的时候不像母亲那样会打人,他只会瘫软如泥:“我不敢忤逆兄长。”的确,在伯父面前,他说话时永远低着头。伯父是家族威严的象征,军功赫赫,身份显耀。在家宴上都必得军装挺拔,佩满勋章,荷枪执剑。近身三尺尽杀气。但有什么用?他也生不出儿子。一连换了三任妻室,第三任还是强抢来的,不过因为法王寺的沙弥说过这位夫人命格旺子。
藤田智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位伯母。他去长崎时,是这位夫人进门的第三年,仍然无子。中将异常恼怒,每回与夫人同房,满屋子都会听到夫人惊栗的哀嚎。待到中将异常恼怒地离开,大娘就会带着仆妇捧着一盆净水进房。父亲教他写中国字,他突如其来地想到,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算不算藤田家族的魔咒?他只看到父亲和伯父争执过一次,为了是否送他上军校。那时他拿着东京大学的入学通知书,站在花园里。春天花更烂漫,八重樱漫天飞舞,他开始有些怀念上海的梧桐叶。父亲从伯父的书房里走出来,拍着他的肩膀,说:“智君,整理行李,同我去东京。”
临行的时候,伯父领他进了剑道室,指着摆放在神案上的军刀。“你父亲没有资格拿起这把军刀,等你来拿!”只是还来不及从东京回到长崎,他就被应征入伍。“智君,现在是你学以致用,报效天皇的时刻。”伯父亲自送他上了回上海的轮渡,父亲和大娘都没有来。伯父说懦弱如他们是没有资格为英勇的战士送行。那天也是春花烂漫,他穿上军装,英挺立地,他说:“我们有更好的条件来保存珍品,我的愿望便是将东亚历史全部完美继承。”自此,梦想照进现实,他的世界越来越空。藤田智也起了床,穿上军装,悬好军刀。他去谒见伯父,长谷川也在。白天仍旧森然的办公室,门坎很高,红木金锁,满室朱红青蓝,是属于中国的颜色。
“我仍赞成智也的建议。”藤田中将望着眼前的手下。不论是大佐还是侄子,他都当作得力干将。“卓汉书已死,还有谁能复原《思故赋》?天皇寿诞近在眼前。”长谷川道。
“我来。”藤田智也将军刀摆在大将的办公桌上,“内容无人见过,便好伪造,章鉴也不会是障碍。”他想,他说晚了这句话。三方协议达成,一份伪造好的字帖即将被送往日本,恭贺天皇寿辰。再讨论下一宗事件。“张府派人向司令部投诉,最近屡有合作伙伴被暗杀,希望我们给予支援。”长谷川斜睨了藤田智也一眼,藤田智也一声不响拿起军刀,转身欲走。藤田中将叫住他:“智也君一起听。”他不得不留下听。长谷川也不得不说:“我已派人查过,最近那些暗杀行动,大多是一名绰号‘玉面罗刹’的神秘人物组织。有传是国民政府的人,也有可能是支那的民间流氓组织。”藤田中将点头:“我听说此人手段狠毒,凡落在他手上的人大多死相凄惨,如今人心惶惶,严重阻碍我军同中方友人的良好合作,务必将之铲除,杀一儆百!”他再看向藤田智也:“中国共产党最近在租界的地下活动极频繁,用报刊传单鼓吹抗日思想,影响大东亚共荣圈的建立。我已无法再容忍这些诋毁帝国军队形象的情况,必要的时候,需采用严惩手段以儆效尤!”藤田智也不作任何表情,说:“我只是负责文物的搜查。”“这两件任务由长谷川统一负责,希望藤田少佐全力配合。帝国军队一向以团结一致,沟通无碍为荣,两位明白?”两人立正行礼。只是长谷川仍有话说:“我本人一向以帝国军队的团结为荣。但最近听说我军某团被共产党的八路匪军击败,发生降兵教授支那兵拆解我军地雷的事件。这使我夜不能眠,深感痛心!”
他又瞅了藤田智也一眼,再说:“帝国荣耀至高无上,不容亵渎!我向中将保证,严管部下,绝不出现类似事件。”说完肃立。他是“不得不”如此深谋远虑地说这番话。虽他还需仰仗藤田中将的提拔,但再也无法容下藤田智也几次三番的反调。
他心里有芥蒂。中国的春节之前,他派人同藤田智也一起去北平找书画篆刻名家齐白石专制贺寿章准备献给天皇作为新年贺礼。部下空手回来,顺便打了小报告。在齐白石家里,那不识相的枯槁老头对面前白花花的银洋看都不看,只说:“老朽老矣,早动不得手了。”部下怒极,本要动武力,被藤田智也呵斥住。贺寿章自然是没有到手。他的几次行动都因为同藤田智也的意见分歧而不了了之,长谷川是把火冒了三丈高的,但又碍于此人是上司的侄子,不能造次。但,以后不必了。他阴恻恻地冷笑,中国人既有汉奸,日本人中怎么不可能产生日奸?尤其血统不纯的,嫌疑更大。他得了把柄,能够牵前制后。藤田家唯一的男丁,中将急需提拔的继承人,竟然有一个诡秘的身世,还这样不争气。长谷川满意地观察到藤田中将不动如山的神色稍稍动了。继承人出了任何差错,这位中将在中国战场上所有的拼搏都将付诸东流。日后千秋功业谁来继承?他们日本人也是要千秋万载,功勋永驻的呢!所以他这样在乎血嗣。捏在蛇头七寸,长谷川志得意满,趾高气昂出了藤田中将的办公室。藤田中将也死死盯着走出门的长谷川,慢悠悠吐了一口气。“保护藤田家的荣誉是我的责任,更是你的责任!”他站起来,目光停驻在窗外的黄浦江上。一年前,海军从江上打进这里,他想再进一步,再建陆军的卓越功勋,也是他藤田家族的功勋。目标:黄浦江边的租界,那座孤岛,魔都上海的核心地带。那里比东京更摩登,更奢靡。就像一条汩汩的大动脉,有帝国急需的血液,浓稠、新鲜、能创造无穷魔力。他的手必须握到那条动脉之上。因此,他的继承人必须和他一条心。藤田中将又斥道:“你得给我收敛点!上回竟为支那舞女在租界内杀人,也无怪长谷川会侧目。此等丑事,如有再犯,休怪我严加处置!”只是藤田智也听似未听,只看着黄浦江,心思飘得久远。长江和富士山,都模糊了。唯有黄浦江,在他脚下静静流淌,从不曾停歇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