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舞九天。”雁飞笑着直揪她的辫子:“不过是醉鸡。”“红梅含瑞。”“红枣里塞糯米。”“金玉满堂。”“玉米松仁罢了。”“春色满园。”“油面筋炒塌菜。”“鸿运当头。”“烟熏红烧肉。”“年年有余。”“松鼠黄鱼。”“步步高升。”“香煎小年糕。”归云摆出最后一道菜,埋怨:“你真煞我风景。”“你可跟了谁学出一口的四字成语?现卖到我这边来。”雁飞掩不住笑,同归云一起摆好桌子,还从酒柜里拿出一瓶茅台来。“不成不成,我会醉死。”归云见了打退堂鼓。雁飞已给她满了一杯:“就一杯,应节。”两人相挨着坐下。雁飞不免回忆往事:“当年咱俩挨在一起分一碗糖粥。”
归云为她布菜:“往事不回首,我们都要向前看。”雁飞问她:“大年夜准备怎么过?上半夜卓家下半夜杜家?”“全部请来店里。”“你不怕杜家老妈妈受不住刺激?”“最焦头烂额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大家心里都有底。”“你越发有办法了。”雁飞同归云干掉一杯。“你也来。”“我不来。多有不便,只会更添乱。”雁飞笑着解释,“虽然最尴尬的日子过去了,但还需左右两碗水端平,我一去你又要分心。”“那你就一个人了。”“不,今天有你。”菜是冷的,归云在灶披间略煸炒加热,少了新鲜出锅的时新,可吃得欢悦。
雁飞还将归云留了宿,两人同床,说了很多话。“你小时候就是个乖巧又伶俐的丫头。”“我爹说你沉稳,很多事放在心里不会轻易说,但是个有主意的人。”“各人有各人的性格,所以才有各人不同的命。”“小雁,一定一定要坚持生活,泄了气就什么都完了。”“小云,我实在爱你,你身上的朝气永不散。”又仿佛回到了滚地龙,曾经的相依相偎记忆犹新,抑或永不忘。大年夜一早,雁飞一路送归云,直到“老范饭庄”,再折回时,她聊赖了,径直去了外滩的滨江大道。江边冬更冷,上海冬季的湿寒能把人冷透。雁飞缩了缩肩。江波如横练,岸边风光流转,属于万国建筑,不属于中国人。江山偶驶过一两艘舟楫轮渡,也是隔了江烟,隔了寒霜。
小时候爹说要带她去上海,她问上海是什么样子,爹说:“上海有条江,养着上海人。”
这条江叫黄浦江,她并不养着上海人,她只是无动于衷地看着岸边的悲欢离合。
雁飞冷清清地又一个人回家。今天还有人在等她。“今晚出台不出台?”藤田智也的面上也像笼着霜,寂寞如雪。“去哪里?”“我想找个人一起吃年夜饭。”结果藤田智也把她带到四马路临西藏路的一家火锅店。“这里有最好的炭炉和砂锅,汤滚火猛。”“我要很多肉和很多菜。”他领着她走进去,店面不大,客人更少,仅三两桌,但稠密的热气,熏得一室皆暖。
藤田智也点了酸菜鱼锅,雁飞点了羊肉兔肉牛肉菠菜生菜大白菜。果真是很多肉和很多菜。为他们点菜的是个穿着洋派,态度和蔼的老头,却来经营火锅店。藤田智也问他:“您还记得我吗?”老头眯眼仔细打量他,恍然大悟似地道:“哎呀!您来了!招呼不周,多有怠慢多有怠慢!”
他走后,雁飞问:“他还记得你这老客人呢!”藤田智也笑笑:“他不记得了,谁会记得当年为他烧老虎灶、每日几个铜板的小瘪三。”
雁飞也笑:“我当年讨饭一日都未必能讨到两个铜板。”酸菜锅上来,扑鼻的酸香。她不禁捂住口鼻,胸中欲呕。“怎么了?”藤田智也问。雁飞拍拍心口:“没什么,我倒不大吃酸菜鱼的,不太惯这个味儿。”藤田智也笑了:“我娘最拿手的就是一手酸菜鱼汤,当年她把酸菜鱼汤的秘诀说给了这家的老板听,换了我可在这里连喝一个月的羊杂汤。”热气泛酸,喝在口里的汤也酸。雁飞胃口不错,待得一盘一盘鲜嫩的肉片上来,起了刷涮的兴趣,乐滋滋地看着鲜红的肉片一点点泛了白。藤田智也为她用腐乳和花生酱调了一碟酱,洒了花生碎和芝麻,雁飞叫着要香菜,便又放了香菜。雁飞捞过酱碟,沾上肉片,大口地吃,很惬意。藤田智也看到的雁飞的脸是隔着雾气的,朦胧的,带着从未有过的童真和温柔。
“吃得掉那么多?”“火锅就是要撑圆了肚子吃,才够痛快!”“南宋林洪的《山家清供》里记述过雪山涮兔肉的逸事。冰天雪地,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浪涌晴江雪,风翻晚照霞’,这才是人生快事!”雁飞信手将汤锅里的涮熟的肉片一股脑全部捞取出来,丢到藤田智也的酱碟子里,堆成小山丘。
“王亚飞,你有没想过解甲归田?”“谢雁飞,你有没想过洗尽铅华?”汤已浓,火欲旺,等着人去赴汤蹈火。一汪混水,身不由己,就这样被煮熟。
四围不尽白茫茫,一望无穷不知哪里是归路。往事只能回味。爆竹响了,声声震耳。他们似乎没有再说话,抑或偶尔又说了一两句,只是被炽烈的爆竹声遮住,听不清对方到底说了什么。直到爆竹响得最猛烈的时候,散了满桌的白雾,结束了这顿年夜饭。结账出门,南北分行,宴散之后仍须回到自己的地方。藤田智也半梦半醒,还留连着热煮的火锅的馨香,只是微露晨曦有点冷,把他冻醒了。原来他半开着窗,睡了一夜。现在应当是上海的早晨,但是不是他记忆中的上海的早晨。这里的早晨是死的,缺乏上海弄堂的喧闹,万籁俱寂。他醒了一会,才想,这里是日军司令部的军官宿舍,怎么会有弄堂的风光。这里什么都没有。在东京大学念书的时候,宿舍窗前至少有一棵樱花树,他在窗下的书桌上放一张美丽女人的照片。樱花的花瓣飘落进来,洒在相架周边,铺成一片虔诚的祷告之地。他喜欢看穿旗袍的女人,无关外貌的欣赏。“中国女性的旗袍,日本女性的和服,都能体现一种东方特有的含蓄的美。但旗袍之美又在于放,和服之美则在于收。就如中国的美是长江滔滔、海纳百川的雄壮,日本的美是停驻在富士山头那一极点雪景的优雅。”卓汉书头一回给他们上课,就做了这样一番中日区别的言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