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都是你的。你高高在上,独一无二。不好么?江蓝诧异。
有什么好。朱允炆苦笑,说,我怎么没觉得拥有江山,万人瞩目有什么好。权力的颠峰,不就是能够生杀予夺么,我偶尔还会想,谁赋予我这样的能力?生在皇室,锦衣玉食,别人恐怕都觉得是件幸运的事,可我为什么没快乐可言。离颠峰越来越近,我的快乐为什么越来越稀薄。
你会快乐的。当你站在颠峰的时候。江蓝几乎肯定地说。
殿下,你要强硬起来,不要允许别人侮辱你。你要告诉自己,你是这个国家的主人。谁得罪你你要记在心上,以后给他们报复。谁都不能侮辱你,你叔叔也不行。江蓝一字一字地补充。
朱允炆有一瞬的迷失。看江蓝眼中升腾的火焰,想,自己也许错了。权力总是好的。但是不知为什么,颠峰两字就不能让他热血沸腾。也许是通往颠峰的路实在要埋下很多污秽的血和别的玩意。
索然无味。却还得走下去。
祖父对仁柔的他似乎也有了一些不祥的预感,他加紧了屠戮功臣的步伐,几乎将开国功勋全部杀光。而后,又把分封亲王看作是保证朱家江山稳固的手段。他对朱允炆说:这下好了。我把抵御外侮内乱的任务交给你叔叔们了,他们能把家守得好好的,让你把位子坐稳。他长舒一口气,安心地笑了,然而朱允炆却笑不出,他忽然说:外敌入侵,有叔叔们抵御,要是叔叔们有异心,怎么办呢?
祖父一时无言以对,而后反问道:你的意思呢?
唯一的办法就是削。朱允炆似乎已经看到内乱的硝烟腾腾弥漫,人仰马翻,生灵涂炭。然而有什么办法呢,逼到这份上了。必须去做自己不愿做的事,大概只能用命运的借口来搪塞自己了。
4
洪武三十一年闰五月十日,朱元璋崩卒。朱允炆登基。
临终前,朱元璋看着连月伺候他而形销骨立的朱允炆,执他的手,说:朕很不放心你,朕走后,你要提防燕王。又掏出一块玉佩,道:妥善安置,如果无事就留给后人,如果有事,它会帮助你。届时,你一定要在应天找与此玉有缘之人。而后望着旁边的驸马督尉梅殷道:如果有人违背天理作乱,你一定要为朕伐之。
祖父走了,支撑朱允炆的支柱抽空了。在城楼上,望着重重的殿宇,望着苍茫的天,他对自己说:你,要上场了。
他挥袖,想开怀笑。但实在笑不出口。阴云已将他的五脏六腑堵塞,他实在没有疏通的管道。站到了颠峰,为什么,还是不快乐。他想。
削藩。几乎刚坐上位子,他就开始准备。召黄子澄、召齐泰、召其他亲信商议,他的亲信,个个都是满腹经纶却没有实际军事头脑的书呆子,当然他并不那么觉得。在书呆子的眼睛里,引经据典,回顾历史,削藩不过是像拔掉几根毛刺一样简单。在他们的慷慨陈述中,他似乎也踌躇满志起来。
江蓝侍寝时,却对他说:皇上着急了。现在时局稳定、天下太平,没有哪个亲王有能力和理由开战,倒不如借鉴汉武帝的推恩令,分封诸王的权力,也可以以后慢慢地夺回他们的军权。
慢?朱允炆敛神道,你知道现在的形势吗,朕不削藩,他们也要反,朕只是要抓住主动权。你不跟我说,人要争一口气吗?
江蓝沉默,随后道:那就听从齐尚书的话,先攻打燕王吧,来个措手不及。
朱允炆道:燕王素来谨慎,没有什么把柄,做什么事总要有个说头,不能无故讨伐。我想先从他的亲弟弟周王开始,也是给他一个警告。
江蓝道:皇上,你的目的是除掉他们,你就不要想兼俱名声道义。
朱允炆固执道,朕有朕的考虑。
削藩之事还算胜利,一年之中,朱允炆就剪除了六王。他似乎预见了曙光,将军事交给齐泰和黄子澄,自己和方孝儒一门心思研究改制。他似乎看到了那展现在自己面前的白纸,他只须将心目中的颜色涂抹上去。首先,他改定律令,废除了朱元璋时期的重典,他认为用刑法统治百姓,不如用礼实行教化。其次,他下令减免租税,赈济灾荒,下诏优养老人,为民间卖子为奴者赎身。还提高文臣地位,下诏求言。
建文年间,社会安定、民风淳朴,一时大丈夫崇尚礼义,百姓安于生业,家给人足,外户不合,路不拾遗,朱允炆为其初步涂上的色彩感到满意。第二步,他试图实行井田制,平均土地。希望恢复尧舜时代人人安乐的图景。然而,这个时候,他听到了不舒服的消息。
装疯甚久的朱棣将他派去监视的张丙、谢贵杀害,正式造反了。当然他打了“奉天靖难”的旗号,意思是要剪除皇上身边的坏人。朱允炆急欲讨伐,但放眼望去,能征善战的将领几乎全被太祖杀光,只好将30万大军的指挥权交给唯一幸存的老将耿炳文,希望他能将叛兵一举拿下。临行前,他亲自送其出征,固然是鼓舞士气,但实际自己内心很紧张。是日,大风呼啸,在绵长的风吼中,他拉了耿将军的手絮絮说了很多话,惟恐他不明白此役的关键。皇上,老臣谨记在心。耿将军揖礼告退。朱允炆看他退下的身影,看身后肃杀的军士,心忽然跳了跳,连忙趋前几步,唤住耿将军,道:希望不要让朕背上杀叔的罪名。他要知道此后朱棣因他这句话话屡次逃脱死神的拥抱,就像穿了厚厚的护生衣一样,不知该怎样后悔。但是当时,他只是莫名地动了一种怜悯的心思。风席卷住他,有叶片没头没脑的跳到他身上,太监们仓促去拂,前方风沙弥漫,他忽然觉得很萧索。想到血肉亲戚要自相残杀,拼个你死我活。悲悯不合时宜地上来。然而,或许就是命运。谁让那天风那么大,谁让他心里还有柔软的一块。命运,总能解释太多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