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羽说,人如草芥,你知道眼睁睁地看着洪水把人带走是什么感觉?他说他很恐惧。说他万一回不来,叫我照顾好爸,叫我好好生活,找到自己的坐标。他说特别想你,想听你的声音,怕再听不到,他说不舍得……然后,一片杂音,我听到别人呼喊他的声音。我想完了,他一定出事了。我不敢告诉我爸。爸觉得他很快就要回来了……”
“你为什么不接受小羽,为什么吝啬得连句话都不肯给?你后悔了吧?告诉你,后悔没有用!”柳絮抽泣着爆发。
静好怔怔地,尚无能力思考。
的确,她不知道钟羽与单晓燕分手的事,钟羽那日没讲,大概是注意到说起自己私事时静好脸上升起的淡淡的嘲讽,自尊让他止步。然而,他讲了又怎样?没有晓燕又怎样?那时候,她想的是撇开过去做全新的自己。
正如她跟岁安说的,如果对这人生还有期待,就要开始一段纯粹的感情。
然而,这念头不天真吗?谁能割裂过去,谁又能真的□前行?何必何必。
这个雨声寂寥的夜里,静好的理性彻底向感性投降了。
她反复想着和钟羽的最后一面。心醉神伤。
也许,在某个世界里真的有和我完全相同,只是电荷的正负不同的个体存在,我们在宇宙最初的大爆炸中失散,然而我们一直相互想念,有一天我们相遇,相互吸引,相互迷恋,最后在无法阻挡的拥抱中一起消失在大气中,化为一对自由的光子,在一个不为人知的领域里自由翱翔……
这段离别时无心的对话是否为他们的情感作了注脚?
此前,她一直不知道该怎样去定性与他的感情。严格说来,他们真正的恋情就两周,很快就淹没于粗糙生冷的往事中。但即便如此,他们依然无力抗拒彼此,吸引着,又敌对着;热望着,又伤害着。她昏头昏脑凭感觉前行几步,又被理性催醒,在深渊里苦苦挣扎。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到深渊,于一切眼中看到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她头重起来,脑子里只有分裂的词汇。
静好是在看到t报登的讣告后发烧的。病好后她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他找到了吗?
钟羽因公殒命,但是尸体一直没有找着。从几率上讲,他不是没有生还的可能,但是可能性微乎其微。
生者为那点可能性钻牛角尖是没有意思的,静好知道。无论从科学的角度还是概率的角度,她都该去正视现实,但是,她愿意想象他还活着,只不过不在他面前转悠。还是那个钟羽,有坚确、挺拔的站姿,向着人生的高处攀爬。
病愈后,她多梦。魂游太虚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到了另一个世界。
有次梦到爸爸和许姨结婚,她在嘈杂的人群中帮着招呼亲朋,一扭头的工夫,瞥到他,穿着挺括的深色西服,身材一如既往的伟岸,眼中却闪过羞涩不安的神采,好像为自己多日的失踪抱愧。
她拨开人群奔过去。但是他总是遥不可及。她急了,说:你再跟我玩我就永远不搭理你。
他含情脉脉:静,你真的在等我吗?
她哭醒过来。夜色还很浓郁。有风拍打着窗棂,无限静中可以听到无限细微。属于时间,属于记忆,属于为了告别的纪念。
冬天很快就要来了。会有雪不停地覆盖前尘。冰凉彻骨的记忆终究会过去。多么无情。
静好生日前夕,收到岁安的e-ail。
静静,我到了加州。目前在家做主男。起风了。我站在窗前发愁,因为院子里的树叶毫无止歇地落到了游泳池里。那意味着绝望的劳动,刚捞起一拨又来一拨,要是鱼和美元也罢了,偏偏只是烂树叶。
我要生日了,于是就想起了你。我们出生在同一天,是要我们彼此不相忘吧。鱼可以忘记海洋,鸟可以忘记天空,周岁安不会忘记静静。你也许要说,同一天出生的人很多,但是我只知道一个静静。无聊的时候,我总想,你会不会后悔了,在无声的呼唤我。一直这么想,都有点神经病了。真想回来验证一下。
静好微微笑了笑,想,这家伙还很有钱,居然有游泳池。此外别无他念。
父亲挑了静好生日这天去向许姨求婚。父亲说,用这个作借口,许姨不会拒绝赴约。这天,父亲穿着黑色的西服,打了领花,抱着一大束玫瑰,裤兜里塞一颗小小的钻戒,半小时后会出现在本市最有情调的西餐厅内装模作样的进食。想到这一幕,静好歪起了嘴角。
父亲说:你乐什么?
静好说:想起那个成语,衣冠什么的。
父亲佯怒:敢嘲笑你老爸。
静好说:祝爸爸顺利。
父亲拉开门,短暂地踌躇下,说:你呢?怎么安排?
静好说:同事请我看电影。
“那么静静,生日快乐!”
父亲走后,静好去了超市。所谓的看电影并没有,她准备给自己做饭,一如其他所有日子,把这天同样安静地打发掉。
快入冬了,昼短夜长,买好菜出来,黑色的天幕就扯下来了,霓虹开始流窜,像镶嵌在天幕上的水钻。
超市毗邻单位。经过巷口,静好拎着鱼和强壮的菠菜驻足。因为看到旁边的民居墙上写着刺目的“拆”字,这条巷子不久后就会烟消云散。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静好想是不是进去缅怀一通,又害怕自己掉眼泪。
鱼看不惯人类的犹豫,在兜里摆尾骚动。静好决意进。
还是那条巷子,两道高墙簇拥一条逼仄的石板路,仿佛人体内一根肠,通往不可测的未来。墙体的阴影投下来,与浑浊粗糙的石块绑在一起,营造出如地狱一样扎实森严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