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不告诉我?”
“怕你操心。你操心的事太多。”
“姐真的准备拿硫酸毁人家女儿?”
“不是硫酸,是农药。”父亲说。
“姐怎么这么不懂事呢,关人家孩子什么事?”
“她把你妈的过世归咎于姚老师,总觉得她要没事,你妈就不会去a市,不会回不了家。”父亲停顿。
“那姐现在怎么办?”
“正好要跟你商量。”父亲说,“姚老师想把你姐送去那地方。我不忍心。你姐前阵子状态很好,可以做家事,跟邻居也能安静地聊会天。就是每天黄昏会搬张凳子坐在院门口。我想是在等姚老师吧。这次是因为感觉受了欺骗,所以才发病的。”
钟羽沉默。父亲继续说:“姚老师跟我说,只是权宜,等你姐好一些,就接她出来,现在,他怕一不留神你姐就跑去a市找他女儿麻烦。他说他就一女儿,他不可能一天24小时盯着,他已经对不住他女儿了。”
这话很关键,钟羽徐徐说,“那听他的话吧。”
为自己这句话,他埋下对姐姐终生的歉疚。
那个晚上,他找哑巴过来喝酒。周岁安的事,他差不多忘了。快8点的时候,看哑巴频频看钟,心神不宁的样子,才突然想起。便于醉醺醺中撑起身子,“走,你跟我一起去,看看他怎么做伪君子。”
哑巴有点瑟缩,用目光哀求。钟羽一把抓起他,“去,好戏难得一见。”
“怎么,你不信他会来?”钟羽拍拍胸脯,“我一眼就看穿他。色厉内荏。外强中干。要不我们打赌,我赢了,你请我喝酒。”
他们一前一后前往约定地点。天气很闷,让人透不过气;月亮却很亮,依在树梢,悲悯众生。
走半程,哑巴停住了。写字给钟羽:别玩了。拿静静玩,不好。
钟羽拍拍他的肩:“你比那小子更懂得怜香惜玉。”
哑巴疑惑地瞅瞅他,又写:你不会真想做什么吧。
原来哑巴也不放心他,他可从没想过要用钥匙做什么,可是他为什么非要赌那把钥匙,难道他潜意识里也存着乱七八糟的想法?
哑巴坚决要走。他不要看这样丑陋的场面:两个自称喜欢那女孩子的男人居然拿她当筹码玩起这样龌龊的游戏。
钟羽放任哑巴走了。他酒意还上头。踉踉跄跄过去。
到的时候,钟羽看到周岁安已经在,手插在兜里,踯躅难安。兜里就缠绕着那把烫手的钥匙吧。
钟羽大踏步上去,朗声笑:“真够积极的啊。”
他发现周岁安在听到他的声音时,身子急剧颤了下,半天后转过身,脸色煞白。
“钥匙带来了?那我们交换吧。”钟羽说。做坏事原来是有快感的。所以很多人有做坏事的冲动。
“你要它干什么?”周岁安负隅顽抗,额上有冷汗涔涔冒下。
“你管他干什么?给我。”
周岁安的手在兜里细碎的动了下,没有掏出来。说:“你不会伤害静静吧。求求你。”
钟羽最看不惯他那样子,冷笑道,“那你就别掏呗。”他亮出录音笔。
周岁安又剧烈地打了个寒战。那最闷热的一天,却是他生命中最寒冷的一天。他不会选择,不能选择,可是非逼着要选择。
“给你一分钟时间。”钟羽别过身,从兜里拿出烟。
周岁安说:能不能给我一支?
钟羽点燃后递给他。周岁安吸一口,呛了。猛烈地咳嗽,把眼泪鼻涕都咳出来了。是第一次抽烟吧。第一次尝到陷在深渊的感觉。可是他钟羽这个夏季,经受了多少打击。原本他不跟他一样是个平和宽容的人,谁在助长着他的戾气?
不平之气汹涌流出来,把他心底那点善意挡住了。
周岁安停止了咳嗽,忽然叫他:哥——他支着身体,一双眼睛从额前覆盖的散发中亮出来,是少年清亮盈洁不染世事哀愁的目光,带着温暖的情愫。
钟羽心脏急剧跳了下。这真是个陌生的字眼,他一辈子没听过。他承认,乍听的时候,口腔有种呜咽的感觉。是辛酸的,暖烘烘的,热辣感人的。可是,瞬间就被他生生排除掉了。这小子在走怀柔政策吗?他知不知道,这个时候用这个字眼太荒唐了。
就是因为这一点血缘,让他无法消化生活中的种种不平。如果没有,也许他还会认命。
这个夏季,他血缘上的父亲逼着他走了一条是非不明的路。他的人生开始转折。现在的他,就像一枚存置很久的苹果,表面上看着青春耀眼,内在已然开始溃烂。会越来越烂。人生不是消耗在燃烧中,就是消耗在腐烂中。他听到自己笑了,“你说什么?哥,谁是你哥?跟你说,你叫爷爷也不顶事。一分钟到了,想清楚了没?”他面色那么冷。
周岁安呆呆地看着钟羽。嘴巴略微张着。很迟钝。他的世界在瞬间也崩塌了。他闭上眼,把钥匙拿了出来。
钟羽把录音笔给他。碰到了他的手,死人一样冰凉。
周岁安触到录音笔的金属外壳,缩了下,录音笔掉到地上。他一脚上去,狠狠踩。踩不碎,他拾起来,发了疯一样砸。然后飞过一道弧线,录音笔落到了旁边的护城河中。夜色里,水面清寒如刀。
周岁安“嗷”的叫一声,飞奔着走了。那叫声,凄绝如受伤的野兽。
钟羽手里的钥匙微微晃动着。像水面上的涟漪,一圈一圈。最后静止。
那个晚上,他拎着钥匙在马路上逛。沿着龙蟠公园绕一圈,想起与那女孩子在公园长椅上这么远那么近地坐着,看似互不搭界,实有天涯沦落人的共鸣。走在市政府大道上,又想起跟踪女孩的趣事。她走着走着,会忽然跳起来去够头顶的树叶,太矮了够不着,只能怏怏前走,他在后代她触着,一手凉润的露珠,却满心晶莹。又到a大夜游,暑假的缘故,学校没什么人,空可罗雀。他走到阶梯教室,推门进去,在黑暗中一个人坐着。想起曾经,自己混在大学生的人群,满心热望,纯洁祈祷,然而现在怎么像隔了几个世纪?他的心那么老,也那么狠。他终至于看出自己斑斑点点的丑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