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事故,本来大哥哥也是没法幸免的。但命不该绝,下井后,他突然腹泻,就地拉过一泡后,还是不行,身上都是虚汗。班长体恤他,说:你就上去吧。
他爬上矿,走了一程,蹲在隐蔽处,继续处理肚子里的秽物。反复几次后,身体虚到极处,走都走不动。他就地躺着。
突然一记震天的爆炸声从地底传来。瞬间地动山摇,他大叫不好,抓起裤子,要跑,但是来不及了,脚下的土地一软,塌方,他跟着陷进去。
也不知道昏迷多久,他醒来了,除了腰部被石头砸伤,其余没有遭遇太严重的险情,左右扒拉了好几下,花了几个小时,他最后顶着一头煤屑钻出了地面。其时已到了夜里。工地上救援的器械与人声鼎沸。
家属们一个个都赶来了,哭着闹着。矿厂的安全组长拿了喇叭在安抚人群,“别着急,别着急……”虽然说不着急,但是,嗓子嘶哑,一定是着急透了。
挖了这么久,一个活人也没见着,大家知道生还的可能几乎没有。有那性急的已经在打探行情,“死一个赔多少钱。”
人死不能复生,赔偿金的数额于是就决定着命的价值。其他悲伤哭号的家属也被钱的数目吸引过去了,轮番附和着问。
安全组长推搪着,发不了话。大家气极眼红,有人已经冲上去打人,嚷嚷着要找能说话的。乱成一锅粥的时候,有人来了,软绵绵地发话,“8万。不会亏待的。”
“我x你娘,8万,顶个球。”有人咕哝着骂粗话。有家属立即讨价还价:“20万。没有20万,你们一个也别想走。”
大哥哥本是要过去的,听到“20万”,脑子就有点眩晕了,这数目太巨大了。巨大到让他产生一波波的幸福感。
20万,他两个弟弟都可以上学,如果有本事读到大学也没问题。20万,他家的破房子可以翻修成楼房,他父母再也不用吃苦。20万,可以保证他们全家过完无虞的一生。
那么,就当自己死去了吧。这买卖值。他脚虚了下,缩回前伸的腿,静静地掩回到附近障碍物后,歇了一阵,顶着受伤的腰部,出了矿场,朝相反方向逃去。
后来看报纸,他知道那是一次特大的矿难,下井工人无一生还,并且死得很惨,面目扭曲,有的甚至粉碎,根本分不清谁是谁,所有人都葬到了一起。在死者名单中,他赫然看到自己的名字:林建东。
抚恤金并没有陪到大家想要的20万那么多,每人8万。
为这8万,他丧失了在人世的身份。
那之后,他只知道离开矿场,越远越好,一路乞讨,走到a城,伤痛和疲劳一起袭来,他累了,倒了下去。
有人救了他,他就是许姨。生活中的巧合有时比小说还要戏剧。但或许是前缘未尽。
“可他怎么哑了呢?”静好问。
许姨摇头,“我也纳闷,因为你孃孃说他一点都不哑,但确实是,从我见到他开始,就没听他说过一句话。”
那个大名叫林建东的男孩在医院醒来,许姨问他是谁家的孩子,住哪里?他没有说话,眼神忧伤。
旁边护士接着问他是不是在矿上做过。因为他头发、嘴巴、皮肤褶皱间全是煤屑。他仍没说话,眼里有戒备。
估计是个哑巴。便有人盖棺论定。
从此后,他就成了哑巴。
静好但觉深沉的悲痛。她猜想,他一定是觉得做哑巴最方便逃脱盘问,最适合逃避过去,最利于隐藏身份,就决定成为哑巴了。他一定是会说话的,可是那么多年,耳朵里充斥着世间的喧嚣,他却把嘴巴闭得紧紧的。这尘世的语言以及美好都离他远去了。为了那8万。对很多人来说,8万不是什么大数目,但对有些人来说,8万就是一生的价值。
他也会说话吧。
一个人的时候,对着自己内心那个动物园。
说的时候,嗓子可能都锈蚀了,会发出金属碎屑摩擦的刺拉声,陈暗无比,但没有关系,反正只有他内心的那些动物们听到就可以。
他有渴望,有欲望,需要温度需要爱。但是被剥夺了。
要他怎么去熬?
那些动物们在饥饿的时候也会倾巢出动吧。
25
祭完大哥哥,直到孃孃回老家,静好状态一直不好。
她留下了大哥哥的相片。有时间,就会掏出来看看。那个被她忽视的人,再不可能享受她的重视了。人生总是这么荒谬,不会在你漫不经心的时候提醒注意,只会让一味叫后悔的情绪像野草一样在生命的旷野随处疯长。每人心里都有这样的几丛杂草吧。
9月末,总局出台新举措,按惯例,她需要联络当地新闻媒体给予配合宣传。鉴于t报在本省的重要地位,是不能漏掉的。
这类公务性质的新闻报道,并不需要记者前来采访。只需要他们这边把文稿写妥,再找些相关资料图片,发过去就成。当然免不了要给一些版面费。
报社她熟,跟几家编辑室主任沟通后,都没有问题。
到t报,她略有踌躇。当然,也没必要。因为她只需与t报新闻部主任尤鸣说一下即可。她与尤鸣私交甚好。
她给尤鸣办公室挂了电话。
“我是钟羽,你哪位?”里面一个公事公办的声音。
真是怕什么撞什么。但是既然打了,又是为公务,也不能惊慌失措地挂掉,静好于是说:请问尤主任在吗?
“姚处吗?”他居然听出了她的声音,并略加讽刺。
她不能否定,说是。然后道:“钟羽,我有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