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前几天,他注意到前来购书的学生们都在热火朝天地说一件事:本市最高的茂丰山将要开一个诗歌朗诵会,届时,好多著名的作家和诗人都会参加,上台朗诵他们的作品。a市的大学生可以随便去,凭学生证坐缆车免费。
钟羽也想参加,可是他不是大学生。他那时候很渴望那些学生能看出他眼里的期盼然后对他发出邀请:你也去吧,没有关系的。可是没有谁对他说。虽然他跟他们其实一般大。
那一天,他早早跟同事交班,胡乱吃了点东西,就往茂丰山去。
他不能坐缆车,除了没有学生证可以免费,也怕被买书的学生认出,虽然不会置疑什么,但他怀疑他们惊诧的脸一定会写着,咦,你怎么也来了?他有自尊。
他找了条偏僻的路爬上去。
一个多小时后登顶,活动尚未开始,但是山上已经挤满了学生。树杈上系了好多诗,有名家的,也有学生自己的。学生们此刻都流连在一张张垂挂的纸条下,兴奋地念着,品评着。活动中央的主席台已经搭起来了,其实是很简陋的,就是搭了个圆台,接了几个话筒,几个黑色的音响耸在前方,地上一摊乱糟糟的电线。有学生在试音,“喂喂”叫着,声音沙哑,好像含了很多骨头。
一阵后,音乐放出来了,应该是有点档次的音乐,贝多芬、莫扎特那种,当然钟羽叫不出名来,只是本能觉得不会是“理查德·克莱德曼”。可高档音乐听着怎么像蜂拥而出的困兽,旁边有人踩着鼓点,跟着呐喊,“也许是我不懂的事太多,也许是我的错”,“有些人孤独,什么也不说,深怀自尊,默默前行。”……
他不会唱,但一样觉得血液在年轻的身上奔涌、激荡,要喷薄出来……随着时间的过去,更多人动了起来,唱着跳着喧嚣着。有学生还搬来啤酒,大家随便拉了喝,眼睛都是雪亮雪亮的。
他想融进去,跟他们一起,喝酒、畅谈,挥霍青春。他知道他进去没人知道他是谁,即便认出在那种氛围下也不会说什么;他的心跳啊跳,竭力怂恿着,到累死了,他还是没有勇气走进去。
他最后退到人烟稀少处,坐到一块石头上,看着前方欢闹的盛会。
天黑下来,人群也静下来了。一个个人,有名的无名的都上去朗诵了自己的作品,每一次朗诵结束都会赢得雷鸣般的掌声。
他的手贴在裤兜里,紧紧攥着一张纸条,那是他的诗,他没有勇气把它挂出来,更没有勇气拿出来念给公众听。纸条在温度的烘烤下,发烫发软,就像他的心。
有人坐到了他身边。
他是过了好长一阵后才反应过来的。那时候一首诗刚结束,有声音在边上嘀咕:是郭小川的《致大海》。
他扭过头,惊异地发现是书店里那个女孩子。
“你为什么不进去呢?”女孩子问。
他怕她看不起他,有那么点哀伤,但反正哀伤了,也让她看不起了,他就说:“我跟他们不一样。……你呢?”
“我也跟他们不一样。……我们一样。”
他们彼此笑了笑。带点凄凉的幸福。
女孩子道:你写诗吗?
他犹豫了下,点头。
“念一首给我听好吗。”
他又犹豫了下,然后掏出那张软沓沓的纸。其实不用纸,他也背得出。但他还是用了。小心地展开来,他看到汗水已把纸染黄。
“恩,你到前面,站高一点。”女孩子指挥着。
他站到一块突起的大石头上,开始念。女孩子抱着膝,朝他微笑。她的笑在清凉的夜色里好柔软。他的心扑哧失足了。然后有了感情。
念完后,她热烈拍手。他不置信地问,“还成吗?”
“恩。”她点头,“比汪国真那厮写得好多了。呵呵,是情诗吧。我听出来了,你喜欢一个女孩子,但是她不知道。”
他红了脸。喧闹的夜色没有办法止息他的灼烫。
“给我看看。”她问他要。
他小气了,“不能。”
“就要。”她过来抢。手触到他□的胳膊,他但觉一凉,又一痒,只好乖乖地把纸条奉上。
她展平了,轻轻地念,一遍又一遍,然后说:送给我吧。哦不,要让别人也看到这样伟大的诗。她跑到前边,跳起来,把他的诗跟别人一样系到树枝上。可是她不知道他其实宁愿被她收藏。因为那诗本就是写给她的。
朗诵结束,一批批人走进场地中央,后面的人的手搭在前面人的双肩上,围成一个圈,人们唱起歌,圈子旋转起来,流水一样起伏。所有人都惊天动地唱同一首歌。旁边凑热闹的游人受了感染,打开手电筒,让它们像蛇一样窜动。
钟羽拉着女孩子爬上树杈,一起观望着这狂欢的人群。
狂欢是他们的,与他无关?
不,并不。他同样感到热血的沸腾与激情的力量。
他的心在呐喊着:一起跳吧,一起跳吧。可他知道自己走不过去。他充满渴望,却又满怀悲伤。
这18岁的渴望,支撑着他走到今天。
十多年过去了,物是人非事事休,他已经陌生到让对面的她认不出来,但是他心里永远会烙着她,不仅仅因为她在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时刻穿过。
10
回到岸边,附近开海鲜馆子的老板骑着三轮车带着家什过来了。鸿达的几个服务人员跟着一起架锅,燃火,今天,大家吃海鲜烧烤。
静好换了衣服出来。打牌的男人们冲她打手势,“姚处,过来坐。”
她帮小于搬了啤酒过去,而后给男人们一一斟满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