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缪,局外人。”每次夜里的电话,他都会讲个故事或者念段书给她听。“我喜欢这部小说,不晓得为什么看了很感动,尤其是读到最后,总觉得好像被什么击中一样,震撼得说不出话。默尔索是个安分守己的人,他只是对凡俗生活没有太大的介入热情,以至于在别人眼中看上去颇为孤僻。他妈妈过世的时候,他没有哭,翌日又与女朋友□看电影,就是因为这些似乎有违常规的做法,使他在后来一次过失杀人时被判死刑。最吸引我的倒不是作者对司法程序的批判,而是默索尔临终时对死亡与生命的静思,以及最后,他对这个世界的无条件的宽恕,真的太震撼了。我一直在想,既然我们每个人都是被判了死刑的,既然我们总有一天要去履行,只是有的人早点,有的人晚点,那么,我们当下生活的意义在哪里?我们与其他人的分别在哪里?我们生下来难道就是为了死亡?”
……现在我面对着这个充满了星光与默示的夜,第一次向这个冷漠的世界敞开了我的心扉,我体验到这个世界如此像我,如此友爱融洽,觉得自己过去曾经是幸福的,现在仍然是幸福。
郑简缓缓地念着,荆沙将窗帘拉开,看充满默示的星空,心头的焦躁一点点软化。
而黎明将在他的言语中慢慢露出绿色的头颅。
郑简每两周来一次北京。第一次来的时候,荆沙只是跟他在源源吃了顿饭,既没邀请他去她家,也没多陪他走一段路。郑简似乎也心满意足,没有额外要求,只是在告别时给荆沙一把钥匙,希望荆沙在有空的时候能够去他家帮忙浇下花。
荆沙去了,除了浇花,顺带着把家也收拾了。到下次郑简打电话说要来的时候,她又提前给他晒好被子,铺好床褥;在书案上摆上盆栽,在冰箱里储满食物。这么做的时候,她总觉得有种熟门熟路的熨帖的感觉,仿佛她等着做这些事已经很久很久了。每每这个时候,她脑子里会跑进一个冒失的念头——哦,原来我们活着不只是为自己,也需要去为别人做点什么。如果纯为自己,是很容易厌倦的,甚至都感觉不到乐趣。但这样的念头毕竟是抽象的,没法给她的单身生涯以更多的默示。
那一次郑简到的时候,化被动为主动,先去超市买了菜再去店里接荆沙,“我吃腻了饭店里的菜,咱们自己做吧。”荆沙自然没法拒绝,说,“去你家吧。你家厨房大。”
那天,郑简自告奋勇给荆沙做泰菜。主菜是咖喱鱼头。鱼头在平底锅用油煎至金黄加水沸滚半小时。等汤熬得浓白时,加入煸炒过的辣椒蒜头、奶酪、番茄、咖喱,再用酱油调味,起锅的时候拧半只新鲜的柠檬,再撒些胡椒和香菜。一锅色香味俱全的的鱼头汤就成型了。
前菜由荆沙做,她拌了色拉。又用野菜炒了宁波年糕当主食。郑简开了瓶红酒,点了烛台,铺上碎花桌布,浪漫情调就这么扑面而来。
音乐放的是azureray的《don’tleaveyd》,呼吸一样慵懒的歌喉,在室内寸寸游移,带一种温暖的怀旧色泽。
他们话不多,但并不感觉局促。交往的上乘境界大概就是,不必费神去想说什么,可说可不说,即便沉默也不尴尬。荆沙望着言笑晏晏的郑简,总会无端失神,这个人与觉是那么不同,若说觉是热情的,强势的,火一样裹挟她的感情,让她不由自主;他却是清淡,淡得仿佛随时都可从背景抽离、飘走,他不给她压力,像水一样包容着她的游移,固执,沉默,以及偶尔的任性。他总说,没关系没关系,不打扰不打扰……在他面前,她的心是安稳的,像一撮被开水浸泡的茶叶,悠悠然沉在最底下。她很想知道,这算不算爱情?
“沙沙,你观察了我很久?我脸上写着什么吗?”
“哦……”荆沙回过神,不好意思道,“我在想,你什么时候会发脾气?那样激烈的,冲动的,不顾一切的,带着毁灭性?”
郑简笑一笑,“你真是高估我了,我也血气方刚过,只是棱角在现实生活中慢慢磨损罢了,而且,人到中年,觉得能够得到灵魂的安宁才是最大的幸福。其实,沙沙,有时候,看着你安然稳妥地站在那里,会很羡慕你的平和。”
“不——”荆沙思考了阵,“我的心不平和,从来也没有。我时常觉得我的脑子是一辆轰轰行进的列车,并且永远不会有终点。所谓的平静,那只是我在面对这个世界时蒙的面纱。”
“看来我还不够了解你。”郑简凝望她。
“这个不用检讨,就算是本人也不一定能够了解自己。在茫茫人海我们能够接近,其实已经不可思议。”
“没错。”郑简举起酒杯。月光溶溶而下,流荡在室内,仿佛一湾浅浅的溪。
一般而言,呆到10点来钟,荆沙就会提出回家,郑简没有二话,利索送她,到荆沙那边,他也并不要求进去坐坐。他们之间没有任何暧昧,也谈不上有亲热。只有一次,做饭时,她的眼里溅了什么东西,痛得要死,他捧着她的脸,给她的眼睛清洗。那时候,挨得特别近,她能听到他胸膛急促的心跳,闻到他身上淡而清澈的香气,而他凑近她的呼吸是暖暖的,带着触角,将她的脸蹭出红晕来。那个时候她想,他对她并不是纯然没有欲望,而她对他也不是纯然抵抗。至少在这一刻,气息相杂的时候,他们融洽无间。
他最终放开她的时候,有一阵子的哑默。空气像抹过肥皂的肌肤,紧绷、发涩。郑简说,沙沙,外面下着雨——他或许想留下她,但是她背过身去。那一晚,她又梦到了觉,觉好像是不高兴了,任她在岸边疾呼就是不理睬她。荆沙醒来想,他也许是不愿意我交朋友。所以,等到下次,她对郑简又会疏远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