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行医久了,他看过太多的生死,失了自己这条命似乎也不那么可怕,可是发妻爱女,还有文家所剩下的唯一血脉……
济川心疼得几乎呕出血,一个人怔怔地委顿在地,连狱卒送晚饭来也不曾察觉。
“萧供奉。”来送饭的竟是牢头,手中的饭食虽清淡,到底是些可吃的东西,“上次您给我的方子,我那小子吃了,已经好多了,我们穷人家没甚谢的,这饭食是我自出钱置的,您好歹用些。”
济川缓缓扭头看向牢头,几乎不认得他。牢头慢慢摆上饭食:“供奉,自您进来,说句难听的,这牢里倒像得了宝贝,都知道您的本事,却不知您这样好心,我们哥儿几个算得了便宜。如今这情势,我虽不知您犯了怎样的大错,但那位贵大爷权势通天,他能来,您就必有一条活路,说句不该我说的话,你如他所求,活了这条命再说。”
济川有些意外地看向牢头。牢头勉强笑笑:“我们长年在这牢狱里,什么事不打听,您别见怪,我这真是一心为了您,平常官司到不了我们这儿,进了要么服法结案,要么是自绝撤案,不然没个了局,您有第三条路可走,自脱苦海,还不累及家人,何不走走试试?”
见济川不说话,牢头也不便多说,自去了。直到银月升空,济川才踉跄着起身,在阴暗的牢房里走上一圈,自来了这里,他只顾着这场无妄之灾,连周遭是个什么样子都没看清。一阵暖风从高高的牢窗吹进,原来已经是春天了,庭院里的老杏树必是花冠如火,风吹落红,那是杜氏最喜欢的景色,济川迎着风,理一理毛燥的发辫,面上不由含了一丝微笑……
梆鼓三响,黛秋蹑手蹑脚地进了书房,从怀里摸出一早准备好的火折,鼓捣半天,才点起墙角的小蜡头。蜡是她白日里悄悄放在角落里的,萧济川半辈子醉心岐黄之术,所以书房里只有医书,分门别类垛在书架上。
黛秋这几日常常偷往这里翻看医书,总想找到更有力的证据,证明父亲没有医死人命。她端着小蜡往书架上照一照,心下不由一惊,书架空无一物,昨天满架的书全都不见了。
“姐,你在做什么?”黑暗里,蓝桥的声音惊了黛秋一跳。
“姐,你要找书吗?我知道它们去了哪里。”蓝桥说着拉起黛秋的手便向外走。
原来傍晚,蓝桥小解时,看见杜氏和福妈两个带着丫头们来来回回地从书房里搬书出来,这原不是大事,可她们蹑手蹑脚,又绕到后院,似不想让黛秋知觉。
原来后院因着许氏过世不足百日,便一直没让黛秋搬回去,加之黛秋要照顾蓝桥,便一直在前院东厢住着。此时已有点点火光闪出,黛秋几乎不敢相信,拉着蓝桥几步跑至后院,并不见其他下人,只有杜氏带着福妈立于篝火前。黛秋几步跑过去,竟见那熊熊燃烧的竟是一垛一垛的书,隐隐有酒香飘来,那书上竟被淋了酒。
“妈,这是做什么?这是父亲的心血!”黛秋说着便要冲上去抢书,杜氏同福妈一边一个死死拉住她。
“是你爸爸让我做的,他说……以后萧家的人再不行医。”杜氏盯着火焰,晃得她眼睛疼,可远比不上她的心疼,萧家几代人的传承都被她一股脑儿地丢在火里,如果可以,她想把自己也烧在这火里。
乔家一门尽丧,小案变作大案,眼下只怕再难翻案。杜氏只觉万念俱灰,若不是尚有黛秋、蓝桥,她愿与丈夫同生共死。
“好孩子,待你父亲安然出狱,咱们一家子游山玩水,再不做这一行。我也奢望咱们家从来没有过这些书,没人是大夫,不会给人看病,谁生谁死也赖不着咱们家。”
杜氏的声音响在夜里,无比凄凉,她松开黛秋的手,一步一步走向火堆,上面一层的纸页几乎燃烧殆尽,杜氏回手拾起地上一根粗树枝。用树枝挑起那火上面一层纸灰,下面原没烧起来的书籍因为窜了火,过了气,也狠狠地烧起来,宣纸立刻化为飞灰,一点细碎的火星随烟升起,从杜氏的面前飘过。“火烧胸前暖”,杜氏忽然一笑,只觉这些天的煎熬似也随之一炬,她丢下树枝,转身一步一步缓缓地走向前院。
福妈还没回过神来,忙跟上去,又实不放心两个孩子守着火堆,左右为难,抬眼正看见百花穿着中衣,慌里慌张地跑来找人。
“作死的小蹄子,姑娘小爷都在外面半天了,你在房里挺尸么?”见百花来了,福妈也松一口气,小跑着追杜氏去了。
百花被骂也顾不得没脸,跑到黛秋身边:“姑娘和小爷又出什么妖蛾子?在半上不睡觉,跑到这里来烧……”百花似乎才意识到一件事,“这……这烧的什么?”
“医书!”黛秋不说话,蓝桥代她回答,“不是姐姐烧的,是大娘烧的。”
百花几乎惊掉了眼珠子:“老爷的医书?太太……疯了?老爷……咱们家……那咱们……”百花急得快要哭出来,只见蓝桥缓缓从怀里掏出一卷羊皮卷包的札记。
“这……这是什么?”百花不常进老爷的书房,却也看着眼熟。
“我在书架下面捡到的,这上面是萧伯伯字。我不敢拿给大娘。”蓝桥小声道,“我想给姐姐留个念想。”黛秋原本只看着那耀目的火堆,听见这话才回头,看向蓝桥手里的札记,一明一暗,她眼前有些发虚,看不清楚。蓝桥将札记塞进她手里。
“姐,这上面全是萧伯伯的字。我来了这里,萧伯伯常教我写字,他的字我是认得的。”蓝桥的小手与黛秋的手合握着札记,“写字很累人的,伯伯写了这么多,一定辛苦,咱们把它留下吧。”
许是因为皮料柔和,也许是蓝桥握了很久,黛秋竟摸到了微微的温度,她把札记慢慢裹里怀里,越抱越紧。黑暗中,蓝桥前襟盘扣上的照病镜竟火焰的照耀下,反射出一点光芒,正与黛秋身上的镜子交映成双。
黛秋借着这一点光芒才看清羊皮上魏碑体三个大字“行军札”,下面又一行小字:“发恻隐之心,救含灵之苦,吾之志也。”想起往日,父亲种种教导,黛秋的眼泪再忍不住,一双一对地落下来,她一手捧着札记,一手拉了蓝桥:“我们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