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不可欺
这一夜,萧家上下皆不曾好睡,半夜里,杜氏心口没来由的一阵绞痛,吓得福妈连夜就要找大夫,可还没等她打开房门,杜氏便一口血喷在地上,福妈吓得手足无措,杜氏的精神反倒有所好转,她镇定地打发福妈拿药,收拾一地的狼藉,自顾地濑口吃药,天边发白时,竟沉沉地睡了两个时辰。
也就在这一夜,萧济川含恨自缢。裤腰带吊在高高的窗栏上,牢房里连枯草都被堆放得很整齐,墙上有用石头半写半划地字迹,那是济川的笔迹,他没有为自己鸣不平,也没有痛骂仇人,字是写给狱卒的,烧了枯草,拌上石灰,撒在墙角门缝,可防鼠蚁,又可驱蛇虫。
原被告都死了,这案子也就成了悬案,案子报上法部典狱司核销。典狱司本欲发还萧家抄没的店铺,案子也就这样过去了,谁知审录司的一个小主事,名唤魏明知的,正是乔春蕊的未婚夫婿。乔魏两家已过了聘礼,择了吉日,如今乔家是失了女儿,魏家是人财两空。
魏明知深恨萧济川“医死”春蕊,不肯轻意放过,正想寻个由头将萧家余者也狠狠治罪,谁知有下人来报,总理衙门额外章京贵宝前来拜会。
这位贵大爷虽然名声不好,但京城里也算是无人不知,魏明知忙请进来,待茶待水,十分恭敬。贵宝就算与贝勒、贝子等有爵人家的子弟结交,也自觉高人一等,更不必说小小一个主事。
贵宝大模大样的坐在上首,只低头摆弄扳指,看都不看魏明知一眼:“今儿来给魏主事道恼,我最是个闲人,什么风刮过来,都能听一耳朵,所以乔家的事,我也听说了,眼看媳妇过门儿,出了这样的事儿,魏主事,您还得节哀。”
魏明知很看不上贵宝这作派,可他官微人轻,少不得陪笑道:“劳动贵大爷,实不敢当。”
贵宝动了动唇角,算是笑了,良久,方抬头看向魏明知:“姓萧的枉称名医,治死人命,死有余辜,他一脖子吊上去,案子就销了,还真是便宜了他。”
一语戳中魏明知的心事,他回看贵宝的眼神便带了几分猜疑。贵宝含笑道:“我这个闲人还就好管个闲事,我送魏主事一张方子,包管你平气去恼,解了心头恨。”见魏明知满是怀疑,贵宝抬手示意他靠近,就在他耳边嘀咕两句。
魏明知睁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地转头看向贵宝。“放心,平白的,我不能跟您这儿乱放炮。”贵宝一脸得意到,“若事成了,我还要向魏主事求一样东西。”
天底下从来就没有便宜的事,这个道理魏明知懂,可他这种小官,能让贵宝有所求,他实在想不出什么来,直到贵宝又小声耳语两句,他立刻心头豁亮,不觉喜上眉稍,连连道谢。贵宝反郑重了神色,一把抓住魏明知的胳膊:“魏主事,那一切可就拜托了……”
得到萧济川的死讯,长风连命人套车也等不得,骑了马直奔萧家。彼时,萧家已是门斗挂白,内外穿孝。影壁墙上挂了白绫,正房被布置成灵堂,黛秋披麻戴孝地跪在灵前,哀哀哭泣,为不显眼,蓝桥也穿了孝,跪在她身边。
济川半生行医,宅心仁厚,与人为善,远近族人,四邻亲朋络绎不绝地前来吊唁。杜氏忙进忙出,指挥调度,答礼致谢,井井有条,若不是她那蜡黄的脸色和一对浸满血丝的眼睛,旁人真的会以为她不悲不恸。
长风缓缓绕过影壁墙,竟不敢再走近。当日凿凿之语,言尤在耳,他答应过黛秋,无论如何救出她的父亲,可如今……
拳头握得指节发白,“咯咯”作响,长风紧咬钢牙,只恨自己无能,父亲迟迟不归,他拿着骆麟的帖子往各衙门口打听了,大家只当他是小孩子胡闹,并不予理睬。有与骆麟相熟的刑名官吏经不住他纠缠,只说即便是判了,也要典狱司核准。如今这内忧外患的架势,法部事忙,没那么快核下来。
长风又托人往行政处在打了骆麟的归期,日子倒是准了,回复说最晚三个月必归的,还宽慰长风不要心急,战事已停,骆麟必无大碍。可长风怎么都不敢相信,萧济川自绝于狱中,他们这样行医的清流人家不是该最在乎名声么?案子未结冤未伸,难道就这样不明不白的去了?
杜氏送客出门,正见立于影壁墙边的长风。“下人们没规矩,长风少爷来了,也不知会一声。”杜氏忙上前拉他,“好孩子,难为你跑这一趟,这里不是你来的地界,快回去吧。”
长风愧得抬不起头,深鞠一躬:“容小侄给萧叔叔上柱香,以表哀思。”
杜氏神色微滞,虽然一切发生得太快,巨大的悲痛她还不及思量萧济川为什么要走这一步,可吴仲友、沈从兴,这些人莫名的与骆家有关系,之前,萧济川平白的在骆家吃了那样的亏,杜氏不免心中有结。“罢了吧”杜氏勉强含笑,“少爷是贵人,我们老爷福弱命薄,怕是受不起少爷的供奉。”
长风听出这话中有话,他抬眼细看杜氏神色,完全看不出或恼,或怒,或怨,连伤心似乎都只是一点。过了年,长风虚长十六,他总以为自己已经是个大人,却原来大人们都是这样喜怒不形于色。
“妈,厨房来回话,茶饭摆下了,各位叔婶伯娘都等着妈过去。”黛秋不知何时立于杜氏身后,声细如丝,有气无力。杜氏忙转身回去,走了两步,又停下:“秋丫头送送,咱们的地界不干净,快送长风少爷回吧。”话音未落,人已经朝后院去了。
一见黛秋,长风的心又愧又疼,咬着牙说不出话来。倒是黛秋躬身轻伏,口内道:“大爷家去吧,这里忙乱,蹭着也不是玩的。”
“我……”长风心中千言,只无从开口,一时语塞,黛秋眼里早又盈了泪,扑簌而落。
“总是我食言了。”长风沉沉开口,从怀中掏出帕子,欲与她拭泪,又不敢抬手,“你要骂要怪都使得,事以至此,你该珍重自身,别让逝者魂魄不宁。那些冤曲总有昭雪之日,无论如何,我总要给萧叔叔讨回公道。”
黛秋咬唇点头:“大爷说的我明白,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快回去吧。”
看着黛秋惨白一张脸,泪珠成双成对地滑下,长风只觉每一颗都似滚油,一颗一颗烫在他的心上,痛彻心扉。他疼得手心攥出了汗,只不敢握上黛秋的手。心中正踌躇,忽听身后人声骤起。
“都让开!让开!”随着几声大喝,一队兵丁举着刀枪瞬间填满了小小的宅院。
长风本能地将黛秋挡在身后,杜氏越过众人,急急上前:“各位军爷,家有白事,还请外面说话。”
兵丁都不理她,先向众人道:“工巡局办差,非本家从速离开!”几个胆子小的客人先跑走了,有那年轻侄辈直气得要上前理论,皆被家里人拉住。
那兵丁的头见众人不愤,大声喝道:“不离开者按本家论处,先告诉你们,他们家又摊上官司,我等奉法部典狱司侍郎大人手令,前来拿人。”
此语一出,众人皆惊,被兵丁吓的吓,赶的赶,都轰了出去,只有长风始终护着黛秋。
“萧家的案子悬而未决,萧供奉死在狱中,悬案该报法部核销,你们又来倒腾什么?”长风怒向那兵头。
“哪儿来个不怕死的?本家?萧家的女婿?”那兵头一脸胡茬,邋里邋遢,两颗焦黄的门牙,神情十分下作,“萧济川治死人命的案子法部已经核销了。可萧家窝藏无旨进京的外官,拒不上报,图谋不轨,可犯着大款儿。我们有典狱司的批文,主犯已死,家产抄没,从犯拘押。”
众人皆惊,黛秋几步跑到母亲身边,杜氏原拉紧了蓝桥,见这情状,将姐两个揽在怀里:“胡说什么?文大人为国捐躯,今上才下谕褒奖,哪有什么不轨?”
“真是不打自招。”兵头得意地道,“若不是这样,夫人哪儿还有工夫与我对嘴对舌?”兵头也不多解释,朝兵丁挥一挥手,“来人,抄!”
一语未了,所有兵丁齐动手,前院、后院、东厢、西厢,见门就闯,下人被拘在院中,细软、家私一律搬出。
杜氏只紧紧搂着女儿,闭了眼睛只作看不见。长风狠咬着牙,上前一步,一把抽出兵头的腰刀,那兵头有些功夫在身上,可比不得长风一招一式都有安答教导,还没过上两招,那腰刀已经架在兵头的脖子上。
“叫他们住手!”长风的声音从齿间滑出,带着寒气。
兵头再不想眼前这面团捏的少年会有如此凌厉的功夫,慌了神,忙叫住手下:“小……子,我可是工巡局的人,你……别乱来。”
长风死死地盯着他:“工巡局?年下工巡局员外郎来我们家请安的时候,可是连大门都没进去,惠春格格说,你们工巡局整天拿枪拿棒的,不吉利,不见!”
“惠……格格?”兵头久混京城,那些大人物即便轮不上他见,也是知道的,“辅国公骆家!”兵头不敢相信地睁大眼睛。
长风冷笑一声:“我叫骆长风,你说的那位奉恩辅国公是我阿玛。”
“骆……骆大爷,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仍旧刀架脖子,兵头却艰难地换出一张笑脸,“大爷您大人有大量!来萧家办差,我们是奉了典狱司的命令,有人敲了登闻鼓,将萧家告下了,大爷您高抬贵手,别为难我们。”
长风转头看看满脸惊慌的三个人,又看向那兵头:“拘押女眷、幼子该原地拘押,你别吓唬他们,就软禁在这里也罢了,工巡局也好,典狱司也好,哪怕是法部侍郎大人,我总要当面问个明白,我问不明白的,国公爷也会问明白。”
兵头欲点头,又不敢动。长风再不看他,丢下腰刀,行至萧家母女面前:“婶子别怕,大妹妹……也别怕,长风必竭尽所能,救你们出去。”
杜氏回过神,一把拉住长风,小声道:“若不能周全我们,还请保全这孩子。”说着,狠狠拉过蓝桥,“他……”杜氏犹豫片刻,她要说得让长风必须护住蓝桥,“他的事关系国公爷。”
长风有此惊讶地看看小小的蓝桥,又抬头看向杜氏和黛秋:“你们只放心,要出去必是一起出去的。”说着转身飞跑出院子,跳上马,飞驰而去。
有了长风的交待,兵头的态度略缓和些:“女眷孩子进正房,调两个狱婆子来看着。其他人接茬儿抄!”话没说完,就见杜氏前后晃了晃身子,忽然狠狠喷出一口血,人直如断线的风筝直直向后倒,黛秋忙伸手去扶,却已来不及,杜氏的身子重重跌在地上,黛秋、蓝桥齐齐扑上去:“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