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家大爷的气派
骆长风飞快奔出同文胡同,黛青色天鹅绒斗篷累赘地上下翻飞,他干脆松了带子甩开。方才,德?托他的同学悄悄传进口信,口信只一句“姑娘来了,有急事。”骆长风有两个妹妹,俱是惠春格格的亲骨肉,同学只当是哪位小格格来学校找哥哥,也不敢怠慢,急急地寻了长风,细细告诉。然而长风与惠春不和睦,两位小格格更是看不上这位庶出的哥哥。凭着主仆俩的默契,长风立刻知道是谁来找他。
黛秋脚步匆匆,走来走去,一见长风远远地跑来,也顾不上其他,几步迎上去:“我父亲是冤枉的,我找到证据了!”说着,掏出厚厚一叠方子,“这是我爸誊写的给那位乔姑娘治病的方子,因着乔姑娘身子弱,我父亲下了老姜补脾阳,这方子乔姑娘用了两个多月,按理说,该是脾壮之相,脾强则根基强,也就是说,就算最后的方子里同有白芍和藜芦,那乔姑娘也不至因药性相冲而死。父亲是冤枉的……”
“你别急!”看着黛秋急得小脸通红,额头满是汗珠,长风不免心疼,伸手将帕子塞在她手里,“仔细春风蚀人,扑了热身子倒事大。”
黛秋顾不上这些,急急地道:“所以,我特来求大爷,您上次有法子让我们一家人在牢中相见,现下能不能帮我把陈冤的呈文并这些方子递到大理院去?”
长风微微蹙眉,他实在不能看着黛秋这样焦急,不过几日不见,黛秋似又憔悴了几分。然而“当局者迷”,那些明眼人一下就能看了来的门道,要怎么委婉地告诉眼前这位姑娘?
“秋姑娘。”长风斟酌着开口,“按长辈们的交情,我叫你一声大妹妹也不为过,若不是这样,这话也原不该我说,大妹妹手上的方子是实情,这个我信,凭萧叔叔的医术,万不能出这样的错,这我也信。可你有没有想过?萧叔叔医术超群,他会想不到这一层吗?”
一语说得黛秋愣在原地,手上一松,方子散落坠地,又被风吹起,急得百花和德?忙地去捡。“萧叔叔这事,别说是你,连我也急,我暗地里找人访过,那乔家不过是芝麻大的小门小户,萧家门户虽小,也有供奉在身,萧婶婶上上下下的使银子不是小数目,你们家尚且勉强支撑,那乔家哪儿来的钱打官司?又有多少力量咬着萧家不放?”
长风的手悄悄地在大褂上蹭了蹭,到底不敢去握黛秋那微微发颤的手。“我私心里想着,萧叔叔的这事儿不是一条人命。”长风缓声道,“你若信我,我必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再不济,也将这案子拖到我阿玛回来,我阿玛必有手段救萧叔叔。”
看着长风目光坚定,黛秋如乱麻的心也不由定了定,勉强挤出一点笑意。长风心头一松:“家里事多,婶子也忙,竟放你一个人出来?”
黛秋微微蹲身,行了个万福礼算是道谢,默默转身要走,长风几步赶上去:“这市井嘈杂的地界,多有不便,我送大妹妹回去。”
“这儿可是同文馆。”黛秋一心想着父亲的案子,随口回道,“谁敢嘈杂。大爷学业要紧,快回去吧。”
长风又赶几步:“怎么不见你们家的骡车?”
黛秋似没听见,只是深锁黛眉,默默前行。长风还要跟着,百花慢走一步,拦在长风前面:“多谢大爷关心,我们姑娘为着老爷的事焦心,才是太太命我哄着姑娘散散心,大爷若有心……还请在老爷的事儿上多费心,奴婢这里先谢大爷。”说着,也福一福,又忙忙地跟着黛秋去了。
德?跟上来,在长风耳边小声道:“按爷的吩咐,我打听了,这几日萧家太太处处碰壁,太医院正堂沈大人家、还有几个与萧供奉相熟的老爷家都去了,只是没见着一尊‘真佛’,倒受了不少闲气。萧家这样的门户,这样流水样的使银子,铺子又封了,只怕扛不了多一阵子。爷别怪我说实话,这官司打不赢。”
长风始终望向黛秋离开的方向,原本关切的眸子猛地一凛,闪出几道寒光,半晌,方冷冷出牙缝里挤出一句:“去备车。”
“还没散学。我……”德?的话不能说出口,长风薄瓷一般的脸上似挂了寒霜,眉稍眼角一丝不动,让人望之胆怯。
七宝华盖彩珠缨络的大车走在外城冷僻的街巷里格外惹眼。因着此前踩过点,德?驾轻就熟地将车赶到乔家小院门前。“爷,到了。”德?话音才落,车帘轻挑,长风探身出来,却不急着下车,他一身雄黄色团绣蝙蝠彩纹长棉袍,是惠春为着年里带他进宫贺春特特做的。只是他装病才未穿着进宫,今日倒是第一次穿,雄黄色自带贵气,那绣纹针角精细,彩线参了金银丝,十分耀目,一眼看上去非大富大贵衬不起这贵重。
骆长风平日里不讲究吃穿用度,更何况这是惠春叫人做给他的,他原就有些厌恶,德?心中灵透,猜着他爷的心思就把袍子压在箱子底下,今好容易才翻出来。初春回暖,虽然风还是冷的,那地上的雪早融化了,德?先重重敲了乔家的院门,也等有人应门,转身从车后抽出一卷草席,两手一抖,从车辕直铺到乔家门口,放下枣红漆的梯凳子,长风才缓缓下了车。
乔家主母段氏开门时,正见长风歀歀下车,走向自己,不由得愣在原地。单看面相,粉面朱唇,五官轮廓像是谁精心画就的,不似凡尘之人,再看他一身贵气逼人,不是天潢贵胄,也是皇亲国戚,说是宫里的阿哥也不为过。
“这是奉恩辅国公骆家大爷。”德?小声提醒看傻了的段氏。
“给……给大爷请安!”段氏回过神来,也不等长风答话,忙地返身回去叫人,“老爷,老爷,贵人上门了……”
德?想叫住她,可人已跑远,德?只是张了张嘴,无奈地回看他的爷:“我说爷这身打扮拍会吓着他们小门小户的人家。”
长风也不说话,抬眼看看门斗上,好好一对灯笼挂了一截白布,一阵冷风刮过,灯笼摇晃几下。老人们说,未出嫁的姑娘入祖坟可入,也就成了孤魂野鬼。长风看了半晌,才想起要进门去,还不等他迈步,乔家男人已奔至门口,见长风打扮作派,也唬了一跳,上前请安:“长大爷贵脚临贱地,我们庄户人家,不懂规矩,有失体统,求大爷宽恕。”
“乔老爷太谦了。”长风开口,声音不冷不热,悲喜不辨,“听说府上有白事,长风久慕姑娘美名,特来吊唁。”
这话说的乔老爷摸不着头脑,素来父不祭子,更何况是没出门的姑娘,乔家并没设灵堂,又何来吊唁?二则经了官司,尸首被拉到衙门验看,就再没拉回来,如今早已入土。更重要的是乔老爷断定眼前这位贵人根本就不认得自己的女儿。自从经了官司,那萧家也来过人,请过托,皆被他挡回去,眼前这位莫不是说客?可萧家一个从五品小吏,上哪儿请这尊大菩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