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在,别怕
鸠尾下一寸、巨阙并左右一寸、百壮等六穴,行针不过半个时辰,萧济川已是满头大汗。所幸许氏缓了气,暂无性命之忧,只是身体太过虚弱,又昏睡过去。济川将一个小瓷瓶交与服侍的婆子:“千万小心看顾,待许夫人转醒,温水送服两丸,之后一日三服,不可错了时辰。打发小子往咱们柜上先抓药来,你找妥当人看着煎药。”
婆子亦知事情紧要,双手接了药,答应着安排服侍。
“我在这里照顾她吧。”杜氏低声道。彼时,伍儿已带了兵士往城外歇息,天一亮便要赶回北望山,方不能惊动了人。萧家人也从方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原来订亲那日,萧济川喝多酒,算错了天干地支,只以为文家的儿子一个与女儿同岁,另一个比女儿大六岁,没想到,这个孩子竟是比黛秋小了整整六岁,是个才满七岁的孩童稚子。难怪文籍走时说要黛秋多等一等,又说要好好教导孩子。
以萧济川对文籍的了解,他必定认为萧家是舍不得独女早早出嫁,才故意选了幼子结亲。文籍对济川从不违命。这阴差阳错让萧家上下措手不及,黛秋和百花合力为蓝桥打水洗漱。一路舟车劳顿,六岁的孩子能有多少精力?十分支撑不住,身体一歪,靠在黛秋怀里睡着了。
此刻,萧济川也顾不上女婿年幼,与女儿不成匹配的事,据伍儿所说,北望山匪祸四起,各蕃台道府竟无力主持,守军疲于应付,死伤惨重,文籍与长子共赴沙场,他们的队伍被山匪伏击冲散。骆麟命伍儿无论如何送许氏和蓝桥回京时,文家父子仍无下落,生死未卜。
杜氏深知丈夫愁心,自己心里深觉蓝桥太小,不堪匹配,可事有缓急,总要大家平安了,再行计较。萧济川看看愁眉深锁的妻子,又看看睡在黛秋怀里的蓝桥,不由一声长叹:“这里安排得力的人服侍也罢了,家里上下还要你操持,还有……”济川说着,又看看蓝桥,“这孩子还需你看顾着。万一远笛那边有个一差二错,这孩子可就成了文家唯一的根苗。”
杜氏深深点头,又不放心地看向床上的许氏。“弟妹心疝之症已深,如今受了大惊惧……”济川咬一咬牙,轻声道,“身边断不可离人,挑勤快人服侍,一点不好也要来回我。”
杜氏双手握了丈夫的手,似要用掌心的温度传递些许力量与他:“老爷只管放心,我让福妈亲自带人守在这里。我带桥儿往咱们前院休息。文家与我们有再造之恩,我必定尽心尽力。”
济川欣慰地看向杜氏,二十多年的默契让夫妻俩无须多言,彼此心意具已了然。“妈,这孩子我来照看吧。”黛秋的声音虽小,却足以惊动父母,“妈要操持全家,爸要看着文婶婶,你们俩都够劳累的,我虽小,力量有限,到底也要分担一些才好。这孩子倒不认生,你们瞧他睡得多踏实,东厢原也收拾好了,预备了文家的孩子们住的,如今且安置他在里间,我和百花在外间。”
“这怎么行?你尚且只是个孩子,哪里有力量去照顾一个小孩子?”杜氏忙道:“他受惊吓,夜里哭闹你可怎么处?”
黛秋微微含笑,朝窗外努努嘴:“天都见白了,还有多长的夜?他若哭闹,我和百花会哄着他,妈只管放心。”
杜氏还要再说,萧济川拦道:“就这样行吧,快让孩子们都去歇下吧。”于是打发人用棉被严严地裹了蓝桥往东厢安置,杜氏又立逼着济川往前院休息,不养足精神,再不能好好看顾病人。
等安顿好一切,已鸡鸣了三遍。整整一夜,全家上下通不曾合眼,直闹得人人神疲。百花打着哈欠,铺开了外间炕上的被褥:“姑娘好歹歇歇吧。”说着,伸长了脖子朝里间炕上望去:“发生这样大事,难为这位小爷倒睡得到踏实。”忽然想起什么,百花缓缓看向黛秋,“姑娘,他……”
黛秋明知她意,也不欲多说,自盖了棉被,面向窗歪着,百花便合衣歪在她身后:“姑娘别担心,我常听老人们说,小女婿听话,大婆娘疼人……”
“没羞没臊,只管胡说!”黛秋闭目轻斥道,“是文叔叔和爸弄错了,等眼前的事过了,必是要分说清楚,退了这门亲的。”
百花似懂非懂:“姑娘说得也是,既是这样,姑娘做什么还劳这些心?不管叫个谁来吧,难道还看管不了这孩子?”
“他是文家的人。”黛秋缓缓睁开眼睛,仿佛隔着微有光亮的窗户纸,能看到窗外的天,“文叔叔是我们家的大恩人,我心里是感激的,能为文家的人做点事,我心里踏实。”
百花听着这话也有道理,待要再说什么,只觉舌根绵腻,一双眼皮重重合起。黛秋待她喘匀了气息,将身上的棉被分她一半,复又转回身摸出铁镜,攒心梅花的络子尚新,不想自己的“靠身”竟然是这样一个孩童,心里只暗暗祈求匪祸早尽了结,文家人都能平安归来,两家人安安稳稳的,也好退了这乌龙亲事。
黛秋心里盘算着,一阵倦意袭来,神思便有些迷糊,忽听里间有细碎地哭声。她忙披衣起身,也不顾叫醒百花,自下地趿鞋,急急跑进里间,只见蓝桥蜷在床角,用被子裹紧自己,抽抽噎噎,只不肯哭出声来。
黛秋此刻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哄孩子的手段和经验,她蹲身坐在床边,看向缩成一小团的蓝桥。“你别怕。”黛秋缓声道,“这里是京城,那些坏人再不能来的,我叫萧黛秋,你呢?”
蓝桥一抽一噎地抬头,看向黛秋,半晌方道:“蓝桥……文蓝桥。”
黛秋一点一点蹭到蓝桥身边:“我十三岁,你呢?”
“七……岁。”蓝桥道。
“那我大,你得听我的。”黛秋伸手握了蓝桥的手,“我来问你,你是不是害怕?”
蓝桥一双大眼睛里闪着泪花,用力点头,黛秋又道:“既害怕,怎么不痛快地哭出来?”
“母亲说,不能麻烦别人。”蓝桥低声气道。
“这里并没有别人,这里是咱们家。”黛秋手上用了力气,紧紧握住孩子的手,“我是你姐姐,定是要护着你的。在这儿,你想哭、想笑,由着心性便好。只是什么都不必怕,在自个儿家里,有什么怕处?”
蓝桥缓缓抬头,隔着泪光看向黛秋。这个姐姐他虽没见过,但生得一双剪瞳目,一弯新月眉,面目亲和,笑意盈盈,让人莫名心安。他用力摸一把脸上的泪珠,忽然皱眉道:“母亲她……”
“我们萧家世代行医,有我父亲在,文婶婶自然平安。”黛秋笑道,“你不信,我带你去瞧她可好不好?”
蓝桥睁大了眼睛,黛秋忽然压低声音:“你要乖乖听话,咱们悄悄的,别惊动人。”
蓝桥抿着嘴唇点头,还挂着泪的脸上竟露出一丝笑容。黛秋帮他穿戴整齐,严严地披了大毛斗篷,观音兜几乎盖住他整张脸。黛秋不是高门大户的小姐,却也是头一遭服侍人,她满意地将蓝桥上下打量一遍,并无不妥,便要向外走,手心忽然一热,低头看时,却是蓝桥拉了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