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你喝口热水吧。”裴源说,“也把湿衣烤一烤,明日还要赶路呢。”
不待李嶷说话,他又道:“士卒帐中都有,便是值宿巡夜的人,也都有热水。”
李嶷这才不言语了,蹲在火盆前,皱着眉又将柴枝重新搭了一下,火焰渐渐燃得更大些,帐中也渐渐暖和了许多,火焰烘烤着他身上的湿衣,腾起一层细细的白雾来。
段兖围困蔡州一旬有余,见李嶷着实不肯上当,裴献在汾州又与孙靖大战数场,双方各有胜负,但裴献领大军且战且往东,孙靖亲率之师数次追击不力,段兖这才悻悻地率军撤到晋州,在晋州与孙靖遣来的数万部众汇合,并得到了无数粮草补给、万余新兵,并八九千民伕,号称十万大军,方从容沿着太岳山麓迤逦而下。
这日倒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暮春近夏,草长莺飞,山间林木生发,十万大军何等浩荡,行军之列,远远望去,前不见首,后不见尾。段兖骑在马上,他的长子段甄跟在他马侧,他们父子数十年在军中,自有默契。见日头过顶,初夏的暑意渐渐灼人,段甄便从鞍边解下水囊,拔开塞子递给段兖,段兖捧着水囊猛灌了一气,抹了抹唇边的水渍,又递给段甄,段甄刚接过水囊喝了几口,忽然前军骚动起来。
原来雀鼠谷口,艳阳之下,却有数骑伫立,当先一人骑黑驹,持长弓,背着满满一囊箭,鞍侧还挂着剑与长枪,他身后几骑却各举旗帜,拱卫在其身后,最大最显眼的一面旗帜,玄底绣金,却是“平叛大元帅”数个灿然大字,另有数面旗帜,却是“镇西节度使”“北庭都督”等等骇人听闻的名衔。段兖大军顿时阖军震动,知道这是传说中勤王之师的主帅、皇孙李嶷。
段兖闻讯,带着中军诸将策马上前,遥遥望见李嶷一骑横弓傲然而立,而三军尽骇,段兖便知道,今日上来己方就先输了气势,而且这李嶷立在谷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样子,他的身后又是赫赫有名的雀鼠谷,著名的险要之地,他既大剌剌立在谷口,不言而喻,这谷中必有陷阱,不能贸然行事。正思量间,忽然听到不远处那李嶷朗声道:“段兖,你今日可敢与我一战?”
段兖还没答话,段甄便沉声道:“大将军,待我上去与他一战。”
段兖略一思量,知道自己这长子素来骁勇善战,为人又精细,当下便颔首应许。段甄从亲卫中接过陌刀,整束停当,眯起眼睛看了一眼谷口的数骑,便策马朝李嶷冲去。
李嶷见一骑突然冲出,不慌不忙,从身后所负箭囊里抽了一支箭,搭在弓弦上,瞄准了段甄。段甄虽见他张弓搭箭,亦不如何慌张,一来是隔得甚远为箭力所不及;二来他全身披甲,头上更戴了厚重盔帽;三来他颇有自信,手中这陌刀定能格挡斩落羽箭。谁知方驰出数步,李嶷已经一箭射出,那一箭之势何其迅疾,直如闪电一般,已经破空而至,他手中陌刀去横挡已经万万来不及,只听“啪”一声,羽箭已经正中段甄右眼,他眼中剧痛入脑,顿时跌下马来。
这一箭虽快,但幸得入眼不深,段甄跌下马后挣扎着想要拔出箭来,李嶷已经又是疾若流星的一箭,正射中他的脚踝,这一箭之力极大,箭支竟然穿透他的脚踝,射断他的筋骨,令他挣扎不能再起。
段兖军中诸将见段甄中箭落马,尽皆大骇。又见李嶷这一箭射穿了段甄脚踝,哪里还忍得住,早有三人越众而出,抢着策马上前,想要救助段甄。
李嶷不慌不忙,连发三矢,每支箭都射穿一人的眼窝,三人哼都没哼一声,尽皆落马而死。
此时段兖全军早就惊骇莫名,明白过来,适才李嶷定是故意没有射死段甄,就是为了引得众将相救,诱杀更多人。
他弓箭如此厉害,一时连段兖都大惊失色,沉声阻止再有人上前,十万大军只眼睁睁在谷口看着百步开外的段甄不断挣扎。段甄方一手扶地,挣扎着站起,李嶷又是一箭,将他另一条腿射穿,段甄闷哼一声倒地,复又挣扎着挺起身来,段兖心如刀割,却不敢令人上前相救。
僵持片刻,段兖终于沉下心来,便令一名督尉率五百精兵作前锋,为什么只选了五百人,盖因谷口狭小,便有再多的人,也铺陈不开。这督尉极是勇猛,一声令下,五百骑兵直向谷口冲去,李嶷却不慌不忙,张弓又发一箭,这一箭却正中段甄胸口,段甄当即扑倒身死。五百骑兵眼睁睁见着段甄死在触手可及之处却相救不及,气势不由为之一滞,李嶷射出这一箭,打马回身便走,连同他身后掌旗的数人,也掉转马头,头也不回,拱卫着李嶷退回谷中。
五百轻骑毫不犹豫追入谷中,段兖迟疑片刻,却并没有阻止,这五百骑进入谷中之后,顿时厮杀声大起,不过一炷香时分,谷中复又安静下来,甚至听得见鸟鸣啾啾,但那五百骑竟没有一人一马从谷中回来,仿佛那五百骑就这样凭空消失了一般。
段兖在谷口目睹,心中大骇,面上却不敢显露半分,正犹豫要不要再遣一队前去察看,忽然眼前旗帜闪动,却是那镇西军中十余骑高举着旗帜,竟然又护着李嶷从谷中出来。李嶷仍旧骑着黑驹,手持长弓,神色闲适,仿佛刚才那五百骑从来不曾存在一般。他出了谷口,对着不远处的段兖不屑地一笑,却是突然提缰策马,直朝段兖中军处直冲过来。这一冲之势何其猛烈,虽只区区十数骑,但声势惊人,便似有千军万马一般,段兖知道此时绝不能退,一退便阵脚大乱,立时大声下令,却是也亲自领着中军,迎着李嶷直冲过去。李嶷早已经张开了弓,段兖心中一惊,左右连忙护卫,谁知李嶷这一箭根本不是射向他,而是射向他身后的纛旗,纛旗所系的绳索被他一箭射断,“啪”的一声,旗帜便从旗杆上滑落。
随着旗落,谷中忽冲出无数镇西军,齐声发出震天的呐喊,那喊声便如地动山摇一般:“段兖死了!段兖被皇孙射杀了!”
谷口狭窄,段兖大军只能排成一字长蛇阵,迤逦数里,除了最前端的几百人,后面的人压根看不到前面发生什么事,只听说李嶷守在谷口,箭无虚发,射死了段甄并好几名大将,且五百骑入谷之后亦被他斩杀殆尽。军中早就人心惶惶,此刻听到震耳欲聋的喊声,排在稍后的人眼见纛旗被斩落,便尽皆信了段兖已死,更兼李嶷亲率十数骑已经杀入段兖阵中,他箭如流星,一箭便射落一人,段兖身边诸将,转瞬便被他射杀十数人,亲卫相顾骇然,护卫着段兖打马便走。
李嶷射空了箭囊,反手提起长枪,杀入阵中。不过转瞬,裴源领着镇西军大队已然杀至。裴源与李嶷的枪法出自同门,两人进退极有默契,就如同砍瓜切菜一般,片刻之后,在他们身后只留下无数尸首。段兖诸军被杀得吓破了胆,又信了段兖身死,顿时乱了起来,偏这谷前道路狭窄,无数人返身而逃,相互践踏,一溃千里,混乱难挡。
李嶷与裴源带着镇西军便如同牧人驱赶牛羊般,一路紧紧冲杀,段兖诸部竟不敢返身而战,一溃退出十数里,直退到鹤突峪。这里名为鹤突峪,就是因为地势如鹤喙,羊肠小道在山壁之上,另一侧却是悬崖。段兖早知道不好,本来想在鹤突峪之下收拢诸部,但偏这次又有一万多新卒,又有近万民伕,这些人从未上过战场,便是如同被捅了马蜂窝一般,乱糟糟的,段兖诸军刚刚立住脚,偏又被这些人冲散,段兖长叹一声,只能率了最精锐的中军诸部掉头往西。镇西军追至鹤突峪,那一万多新卒与近万民伕逃窜踩踏,不少人被挤得掉落悬崖,所谓十万大军,就此一溃千里,分崩离析。
李嶷率部紧紧相逼,数次追上段兖,段兖也仗着虽败而身边所余皆为精锐,数次返身而战,但每次皆被李嶷亲自领兵冲阵,不过几个回合,段兖便败下阵来,更有一次,被李嶷射伤右臂,再也无法抬手,幸得部下拼命上前,将段兖抢回阵中。饶是如此,到天黑之前,两军五次接战,段兖连败五次。镇西军虽略有伤亡,却越战越勇,尤其李嶷,长枪枪尖钝了之后,便又换了剑,长剑之上,淋漓全是血渍,他身上铠甲亦如浴血一般。段兖最后一次接战,见夕阳之中,李嶷于阵前策马而立,脸上虽有污渍血迹,却威风凛凛,直如今日在谷口一般,又如同他手中长剑,虽然浸满血污,却锋芒如雪,锐利如故。
段兖长叹一声,自知不敌,率军回马遁逃,李嶷一直追出近百里,直迫得段兖连滚带爬,逃过无定河,方才不再追击,只是掉转马头回去,将段兖扔下的部属、辎重、粮草逐一收拾。
段兖这一场大败,十万大军几乎化为乌有,裴献掉头北上,与李嶷会师太原。太原刺史贺慊本就是先帝手里的将领,虽受孙靖之恩,但见镇西军兵临城下,他思虑再三,自知难敌李嶷,终于出城降了,自此勤王之师收复太原。
裴洊将养了这些时日,伤势已经好了许多,只是仍行动不便,他是被人抬着进了太原城的,李嶷亲自来看他,他自知身废,却强颜欢笑,说道:“听闻殿下在雀鼠谷二进二出,破段兖十万大军,好生威风,阿源亦道殿下是替我好生出了这口恶气。”
一句未了,两人尽皆黯然。李嶷与裴源一起在镇西军中,裴源这位阿兄,便如同他自己的手足一般,此刻他心下难过,只得勉力安慰了几句。待出得屋子,抬头忽见院中榴花盛放,灼灼照人眼,只闻风吹来蝉声细细,原来已经是夏意浓时了。
他在太原城中又耽搁了一个旬日,主要是大军需要休整,千里奔袭,连场苦战,到了此刻,终于能缓一口气,饶是如此,仍旧是秣马厉兵,安顿伤卒,训练新卒,预备粮草,种种杂事不一而足。
这个旬日过后,裴献便留守太原,而李嶷带着镇西军大部南下,逼近潼关。
潼关为西长京锁钥,易守难攻,孙靖虽只有几千兵马在此,但踞雄关,阻万军。李嶷如何不知道厉害,剑走偏锋,率着兵马从王屋山边上绕向东去了。
这日大军正歇在一个名叫六斗的小镇子上,裴源却亲自送来了要紧的军报。原来段兖一败之后,再难收拾,索性带着残军到了喾州,在喾州的本是他的旧部王勉,见从前的上司这般狼狈,挺身而出,将自己的三万兵马也尽交段兖,由段兖率领,渡洛水直袭洛阳。
而洛阳与建州、并南关皆由崔家定胜军把持,定胜军大部由崔倚率领,皆在淮水之左,洛阳虽是东都,驻军却不甚多。
他们这一下子奇袭,却是起了猛效。崔琳本在建州,建州城池极小,却比洛阳更好防守,但那崔公子怎肯舍弃洛阳,因此立时便亲自率军从建州而出,相救洛阳。
李嶷闻得此情形,却摇了摇头,说道:“崔子只怕要上当。”
裴源问道:“那个崔公子,他要上什么当?”
李嶷随手在舆图上一指,说道:“在怛州的鄢逯,从前被段兖救过命,又是孙靖一手提拔起来的猛将,他手里有两万兵马,从怛州过洛水,有一条小路,可以包抄回来,虽是山道,但能行大军。段兖一败至此,不会随意带着几万人就去硬攻洛阳,他必是设下了圈套,要伏击崔琳。”
裴源听得瞠目结舌,看了看舆图,又看了看李嶷,说道:“你怎么知道段兖会和鄢逯联手,他们怎么做圈套?”
李嶷说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又道:“段兖虽败于我,但他是沙场宿将,被逼到绝境,必然搏命一击。他能用的人和兵马,我都细细揣摩过。”言讫,指了指舆图中洛水之畔的某个地方,说道:“他必是在此处下手,除了此处,再没有更利于伏击的地方了。”
裴源看了看舆图,又看了看李嶷,忽问:“那咱们……”
“这种热闹,当然要去看。”李嶷嘴角上扬,却露出一个讥讽的冷笑,“那个崔公子,背信弃义。若不是他,蔡州怎会被围,裴大将军又怎会数次遇险?若不是他,阿洊又怎会受了重伤,竟致此生残废。不去亲眼瞧瞧这热闹,咱们岂不枉受了那些冤气。”
裴源欲语又止,过了片刻,方才道:“十七郎,若是那崔公子真中伏危险,你会救他吗?”
李嶷道:“我是去瞧热闹的,救什么救。”
夏日昼长,又因为连日天晴,着实有几分暑热。到了黄昏时分,蝉声越发聒噪起来。桃子带着人做了十几瓮消暑的汤羹,汲得井水浸凉了,又带着人送到城墙上,给值守的定胜军士卒解暑。
阿萤已经换了一身校尉的服色,亲自在城墙上巡守,见她送汤羹来,也尝了一碗,吁了口气,问道:“去建州的人回来了吗?”
桃子摇了摇头,说道:“没有。”
原来当时阿萤在建州城中只住了两日,便说洛阳城防需得有人负责,而崔璃远在曹州并未被召回,她便要到洛阳守城。那崔公子明知她不过是借口,只是不愿意与自己同在建州,心中百味陈杂,也不知道是恼恨更多,还是沮丧更多,但也并未与她再起争执,只是遣了一支兵马,好生将她护送到洛阳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