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璃一怔,说道:“大军失期,我也心中着急,但这个时节总是阴雨连绵,道路难走亦是有的。咱们再等一等,没准明日大军就到了。”
那何校尉不知为何,今日脸色分外冷沉,只淡淡地道:“璃公子,我本有公子的令牌,此时向您禀报一声,我这便去了。”
说完,只匆匆朝他行了一礼,转身出帐上马,竟然立时带着数十骑驰出营去,再不回顾。崔璃见她这般无礼,一时气得手足冰凉,寇渚见他面色不好,连忙安慰道:“她既有公子的令牌,便由她去吧。就算到时候再说起来,她也是心系公子安危。”
崔璃气得过了半晌,方才道:“此女跋扈,真没有半分将我放在眼里!”
想到她之所以这么跋扈,还不是仗着崔琳的宠爱,崔璃心下越发难耐,但这一腔愤恨,无处可宣泄,拿定了主意,打算就待在这漳水埠,看那崔琳来的时候,还能挑剔自己什么。
崔璃心中郁闷愤恨不提,只说何校尉只带了数十骑驰出大营,过曹州而不入,不过两三个时辰,就跑出近百里,看看天色将晚,这才打尖休息。
桃子从腰包里摸出一个麦饼,递给何校尉,她摇了摇头,说道:“我吃不下。”
桃子将麦饼硬塞在她手里,又递给她一壶水,说道:“不论如何,都得先吃干粮。”又劝道:“校尉,或许是你想差了,公子必不至如此。”
她忧心如焚,此时面色却还淡淡的,说道:“我不会想差的,公子必是如此。”她狠狠咬了一口手中的麦饼,又喝了一口水,说道:“他忌恨李嶷,又恼镇西军夺鹿黎挟制东都粮道,此番他瞒过我,定然是率军奔并南关去了。”
桃子欲语又止,过了片刻,方才小心翼翼地道:“那现下咱们……”
她摇了摇头,神色皆是疲惫之态:“定然什么都来不及了,可是我……我心中难过……”
她语气一软,只觉得满腔酸楚,再难言语。
她们一行连续急行军,又过了好几日,方才追上定胜军后营行得最慢的辎重,得知果然崔公子亲自领军,已经夺得并南关。再行得数日,到了建州城,方见到崔公子。
暮春近夏,城外草木深。她连日急驰劳累,风尘仆仆,进到城中,也并不更衣梳洗,径直去见崔公子。定胜军自夺了并南关,崔公子便住在建州郡守府中,这郡守府行制不大,不过几楹青砖屋舍罢了,但院内外有几棵老槐,此时正是槐花盛放的时节,槐荫细细,一嘟噜一嘟噜的槐花夹在枝叶间开得洁白,院内满是淡淡的槐香。
院中槐树下设着一张案几,那崔公子坐在案几后,案上放着军报之属的文书,他却在兀自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听到她的脚步声,他方才回过神来,抬头看了她一眼,却是牵起嘴角,淡淡地一笑,说道:“阿萤,你来得正好,我正想你素日爱吃槐花角子,这槐花开得正好,我命人替你摘些槐花做角子吧。”
她心中虽气恼激荡,但这一路行来,早已经平复大半,此时见到他,也只是问:“节度使知道你如此行事吗?”
他又是淡淡一笑:“阿萤,父帅早就予我临阵决断之权。”
这是率大军出幽州的时候,阖军上下尽皆知晓的,还没待她说话,就听见他不紧不慢的声音又道:“阿萤,你明知道我如此行事,是为李嶷所迫。他派兵去鹿黎的时候,你就知道镇西军挟制东都对我崔家十分不利,若不反击,此后李嶷仗着勤王名义,步步逼迫,如之奈何。”
她明知他早就会有这般说辞,但此刻听在耳中,竟觉得有几分刺耳似的,过得片刻之后,方才道:“公子,你是早就知道了吧?那天晚上,我看到林中有宿鸟惊飞,想必是你遣人跟踪我,又或是,你亲自去看我到底出营做什么去了。”
这句话没头没脑,但他瞬间就知道她是在说什么,顿时胸腔中好容易按捺下去的那股怒意,便又“砰”地炸开了,像是被人从肋下捅了一刀,喉间似乎隐隐又有血腥上涌,他强压住心头汹涌的酸楚和恨意,却只是笑了笑:“阿萤,你说这些,是要因私废公吗?”
“桃子说公子是因为急火攻心,忧思过度,才会吐血的。”她说道,“那晚公子定是知道了我与李嶷相会吧,因此衔恨在心,所以后来公子才借口曹州之事支开璃公子和我,亲自率军夺取并南关。”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倒仿佛一声叹息似的:“若说因私废公,公子此举,难道不是因私废公吗?”
一朵槐花的花荚从枝头坠落,“嗒”一声轻响,落在案几上。他有些怅然地看着那朵槐花的花荚,这花开得细密绵长,住进这个院子的时候,他就心想,阿萤素日喜欢吃槐花角子,若她来时,自己定要命人做槐花角子与她吃。在院子的东北角上,有一座小小的内院,房舍精致,也是他特意命人洒扫停当,专门留与她的。
从很久很久以前,他就知道,她是自己要爱护一生的人。
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两个人竟然就如此生分了,她还站在他的面前,仿佛触手可及,但他知道,已经是咫尺天涯,遥不可及。
他慢慢笑了一笑,笑中似有无穷无尽的苦涩:“阿萤,你为了李嶷,就来质问我?并南关何其要紧,你为了儿女私情,置我崔家的利益于不顾?”
她倔强地抿了抿嘴角,最后只是说:“公子行事之前,应该遣人急报节度使,这是大事。”
他往后倚靠在椅背上,语气变得轻松起来:“阿萤,你连日赶路,也累了,先回房歇息吧。夺下并南关之后,我早已经遣人告知父帅了,想必就在这几日,父帅的回信应该也快要到了。”
她抬起如水般的明眸,注视了他片刻,不再发一言,转身离去。
沐浴更衣之后,已经是黄昏时分,她已洗去一路风尘,独自坐在窗前,心不在焉地用布巾擦拭着头发。恰好桃子从外头进来,见状便上前接过布巾,替她擦着头发。忽然,桃子看到窗前几上放着一盒槐花角子并筷箸诸物,那角子早就已经冷透了,全都粘在了一起,纹丝未动的样子,桃子忍不住叹了口气,劝道:“校尉,细究起来,公子此事倒也不算错,不过是急切些罢了。”
她淡淡地道:“公子只谋算眼前利益,却没想过李嶷其人的脾气禀性——他天性聪颖,又最是护短,对在意的人或事,只要伤其分毫,必穷尽九州之力索之。之前咱们定胜军出幽州,自称勤王之师,此刻却倒戈相向,夺并南关,陷裴献于危局,李嶷此后必不会再信任定胜军,亦从此将公子视作心腹大患。李嶷谋略过人,假以时日,只怕他会用更狠厉百倍的手段报复回来,到了那时候,只怕悔之晚矣。”
桃子不由愣了愣,过了半晌,方才道:“校尉,那你这到底是担心李嶷,还是担心公子?”
“我谁也不担心。”她淡淡地道,“便是公子,这一切不正是他想要的吗?”
桃子虽然是个聪明伶俐的姑娘,此刻也糊涂起来,只是不便再问什么,于是手上忙碌,将阿萤的头发擦干,又替她将头发束了起来,这才出去打水。
桃子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院外,阿萤心中其实有满腔烦恼,只是谁也不便说罢了。她怔怔地出神片刻,忽然听到轻微的声响,原来是下雨了。一下起雨,暮色就迅速浓重起来,这院中本来就有一棵极大的槐树,树叶遮天蔽日,越发显得光线晦暗,枝叶间疏疏地漏下雨丝,过得片刻,院中已经落了薄薄一层槐花。
自有春愁正断魂,不堪芳草思王孙。
落花寂寂黄昏雨,深院无人独倚门。
暮春近夏,这雨下起来,十分缠绵恼人。
李嶷走进帐内,甩去斗笠上的雨水,将斗笠靠在帐边。已经入夜,帐中只点了一盏油灯,烧的是芥子油,气味不大好,一灯如豆,只能朦胧照见丈许方圆。又因驻扎在山间,山风时不时便吹入帐内,只吹得那盏灯的光焰摇动不已,帐中也晦暗难明。
便在此刻,裴源拿着两个菜团子进来——今天全军上下吃菜团子,每个都有拳头大,虽然掺了不少豆粕和野菜,但急行军途中,有这等扎实的吃食果腹也算不错了,两个人就在帐中席地而坐,靠着马鞍啃着菜团子,裴源道:“这山里压根就没有路,实在是走得太难了。”
他们因为肘腋生变,立时便改了军略,抛弃辎重,全军急行至此,但李嶷浑不在意,咬了一大口菜团子,说道:“没有路也得走,我算过了,只有赶在后日之前到雀鼠谷,才能有三分赢面。”稍一顿,又道:“若是明日入夜前能至,就有五分赢面。”
雀鼠谷顾名思义,是其地势险要,唯有雀鼠这般机灵小巧之物方才能存身过谷,这般陡峻狭仄之地,方能截杀段兖的八万大军。为了赶路,李嶷留下了带着辎重的后营,率队一路急行至此,因雨天道艰,一路还有小股不断掉队,如今余下也不过八千余人。以八千对八万,纵然有雀鼠谷这般天险,也难有多少胜算,何况他们还未见来得及赶到雀鼠谷。
裴源这般忧心如焚,李嶷似乎成竹在胸,并不显露于形色。自从知道崔家定胜军生变,倒戈夺了并南关,李嶷便是这般模样。
一路急行军至此,李嶷人更黑瘦了一些,因为睡得少,两只眼睛都抠搂了,愈发显得眼窝深,眼睛大。他说:“阿源,你不要急,定能替你阿兄报仇。”
原来就在十数日前,已经登基称帝的梁王李桴,见李嶷不肯回军相救,崔家定胜军对蔡州之围不理不睬,慌乱之余,听信了李峻之言,强令裴湛向裴献求援,裴湛无奈,只得快马朝裴献送出急报,而裴献素来忠心耿耿,自不能坐视君主被围,早令自己的次子裴洊带了一支兵马,急行南下以解蔡州之围。等到了蔡州城外,裴洊与段兖大战一场,本来已占上风,偏偏此刻城中的李桴,竟趁着战事混乱,带着李峻与李崃偷偷出城准备逃走,结果出城不久,就被段兖发现,即令自己的长子段甄前去追截。裴洊为了救李桴等人,率队奋勇而战,终于掩护李桴等人返身逃回城中,而裴洊落马受伤,虽然被部下及时抢回城中,但一时伤重,险救不及,便是伤愈之后,终因筋骨受损,却是再难上阵了。
饶是如此,不论是在蔡州艰守城池的裴湛,还是裴献由军中传给李嶷处的军报里,皆只字未提,反倒是李嶷心细,询问前来传书的急足,大将军如何?可否康泰?饮食如何?能睡几个时辰?急足神色稍微犹豫,犹想隐瞒裴洊之事,却被他看出端倪来,这才问出裴洊伤情。
裴源不再说什么,起身去案几上拿了灯,这才照见地上角落里有个火盆,火盆里七零八落架了些柴禾,他拈了根细柴,蘸了一些灯油,然后就灯上引燃那细柴,耐心地在火盆中架好了火,这才不知从哪儿又拎出一把已经灌满水的铁壶,稳稳地放在火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