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推说:“他说了很多,我也都不记得了,改日再说罢!”
那人很失望地走了。
我怔在那里,又疑惑开了——那么昨晚,韩笑卿说的那些,是真的,还是假的?
崔叔闻对我……究竟……
我实在不敢再去问韩笑卿,所以这件事就这么完了。
崔叔闻之后时常寄公文回来,说的都是相同的两句话。韩笑卿回的,也都是那几句。我把那公文讨来,放在身上,没事的时候掏出来看看,居然也没那么难过了。
我在大理寺一边留心罗耀祖的案子,一边钻在档案柜里看陈年旧案。为着掩饰找崔灏案旧档这目的,索性捡了一堆明显是摆了乌龙的旧案出来,一个一个地参那些当年糊涂断案的。父皇似乎很是高兴,干净利落地都处理掉了。既然父皇这么给面子,我越发参得兴起。渐渐的,不但我自己参,我参了之后还会有些官员提出证据来附议;再到后面,更多的人加入到参人的大军中来。不到一个月的功夫,上早朝的时候就不见了许多人,又多了许多新面孔。
我一直记着崔叔闻被驳回的公文,所以开始留心那些个上折子保罗耀祖的。正好其中有一个被人告发受贿,我带人振作精神一鼓作气查下去,果然发现他收的贿银中,有三千两是罗耀祖送的。这缺口一开,很快又揪出来好几个收了罗耀祖银子的。其中一个收的银子还原封不动地放着,上面朝廷为发军饷特铸的标记还未熔去。
这一次,我在韩笑卿给崔叔闻的公文里另附了张纸,上面画了朵开了一个花瓣的荷花。
然后,我也成了别人上折子的目标。
有人赞我办事清廉有效率,督理大理寺一个多月,便有一举澄清天下之势,建议父皇让我管更多的事情。
有人参我做事太冒进急躁,参人不分青红皂白,制造了许多冤假错案,建议父皇禁止我插手朝政。
参我的放一边,赞我的放一边,父皇还特地用尺子量给我看,有些戏谑地笑:“你看,一样高啊!”
我挠挠头,嘿嘿笑两声。
父皇说:“朕,很赞赏你的勇气。”
我暗自里汗一把。父皇欸,儿臣真的是无心插柳……话说我真的是在找那旧档啊!
亏了我机灵,立刻就找到了别的借口:“父皇,不是儿臣有勇气,而是——我这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娘是孤女,我也没有妻室,自然没有外公外婆舅舅舅妈姨母姨夫表兄表姐表弟表妹大舅子小舅子大姨子小姨子连襟兄弟……等等人要照料,也不会有这么一群人到处惹事,让别人抓了小辫子变成牵制我的把柄,这叫——无亲戚一身轻哪!”
父皇听了哈哈大笑,据说那晚他多吃了半碗饭。
但是没过几天,有人上了道匿名的折子,吓得我差点当场尿裤子。
不是参我的,而是赞我的。
那位不敢或不愿透露姓名的人士提出了这么几点:按出生的时间算,我还是比怀安大几天,按照立长的原则,大哥死掉以后自然应该先轮到我;我办事雷厉风行,效率比犹豫畏缩的怀安高了许多,虽然能力上还有所欠缺,但这可以以后再培养;最重要的是我没有外家亲戚,如果立我为储,国家可免现在就已显露端倪的外戚干政之忧。
虽然谁都明白,一旦怀安登基,苏家必定权倾天下。但是那人这样赤裸裸地说出来,还是把我吓傻了。
但是最恐怖的不是有人上这道奏折,而是在场居然有人附议:“确实有道理——”
那几个附议的人,我根本就连招呼都没跟他们打过。
而父皇,只是用白得几乎透明的手指,一下下地轻敲着龙椅边上雕成一条龙爪样子的扶手,似笑非笑地听着,一言不发。
那一刻,我只觉得自己身陷在一个巨大的漩涡中,有什么东西在身边飞速地转动着,随时都会把我碾得粉碎。
我不等那几个附议的人说完,便跪下,重重地磕头:“父皇——儿臣错了——儿臣知道错了——求父皇原谅——父皇——不要听那些胡话——”
父皇不说话,就没有人敢插嘴,整个大殿里只有我的哀号声在回荡。
地上已经沾了斑斑的血迹,额头上的血在一滴滴地滴在膝盖前面,我顾不上擦,只竭斯底里地指住那几个附议的人:“你们!你们竟然妄图干预国储废立这等大事——难道你们都把父皇当成无知的昏君了?以后要是有人再提这件事,我就当场一头撞死,以表忠诚!”
我说着,一咬牙,朝旁边一根柱子撞了上去!
脑子嗡的一声响,眼前被一片红色的帘幕遮住,我知道我可以晕过去了。
醒过来的时候,我只觉得自己被放在一个巨大的蒸笼里面,周身除了热,还是热,热得我恨不能扒掉自己的一层皮。恍惚中听到父皇的声音说:“难道上天是要朕补偿尽这些年欠了你的么?”
晕过去之前发生的事情瞬间回到眼前。我打个寒颤,顿时清醒过来。父皇就坐在床头,瘦长的手指正抓着我的手一下一下地捏。我想抽回来,又不敢乱动,好容易攒了些力气,叫了一声:“父皇……”
即使灯光昏暗,我也能看清楚他脸上瞬间绽出一片喜色。
刚刚袭来的那阵寒意消失不见了。
我冷眼旁观人世几百年,总觉得皇家是天底下最冷漠最无情的地方,父子兄弟残杀起来,比寻常的歹徒恶棍不知残忍多少倍。
所以我即使“回来”了,也从不奢望在这里能找到什么可以称为温情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