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对视的一瞬,她睫毛翕动,一滴液体顺着脸颊滑落。
短暂不足半秒,在周其野眼中却似乎无限拉长,心里重重地一顿。他只觉得这情景似曾相识,又截然不同。现实的距离是近的,但也知道不可触碰。他只是看着左左递给她一张纸巾,她接了,低头轻拭。
随后便轮到原告方面的几位进去跟法官谈话,她从他身边经过,低声解释了一句:“只是人工泪液。”
他便也点点头,说:“好。”
声音同样很轻,只有他们两个听到。
进了办公室,法官说的话倒是不出意料:“被告方对提供整个数据库作为证据还是有很大顾虑的,不过也很有达成和解的诚意。”
而后又让他们放心,说:“诉讼流程走到这一步,排庭一定会排的,就是同时也可以考虑一下是不是有庭外和解的可能。”
言谨差不多能猜到“全源”那边说了些什么,也是知产案子的惯例,证据占下风的时候,就开始上价值。要是换了她,也会这样做。
但不管是她,还是射月公司方面,都没有当场表态是否接受和解。
这大半天的会议就此结束,他们离开法院的时候,周其野应该已经走了,她没在走廊或者电梯里遇到他,法院外面的停车场上,也没看到他的车。
天已经开始黑下来,她跟其他三人一起回了酒店,说好先各自稍事休息,晚上约了吃饭。
换了衣服,卸去妆,言谨才看到手机上的新消息,是周其野发来的一问:能见面聊几句吗?
言谨看着,犹豫了一下才回:可以。
周其野又问:你在哪儿?我过去找你。
言谨把酒店的地址发给他。
他给她回过来:二十分钟,楼下大堂。
言谨下去的时候,他的车已经等在外面,看见她,便下车替她拉开副驾位子的门,身上仍旧是白天在法院穿的那身西装,应该是直接过来的。
她其实没想到会是这种见面法,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下。
“去哪里?”她问。
“转一圈,聊几句。”他答,而后开口玩笑,“不是说原被告代理人拼一辆车也很平常吗?”
她也才觉得自己想多了,笑了笑,坐进车里。
等到车子开出去,周其野跟她谈的也真的就是案子。
“法官应该跟你说了全源方面的意思了吧?”他问。
言谨点头,等他的下文。
周其野说:“相比乔丹案,我们都知道奥迪案的解决方式可以得到一个更好的结果。”
言谨听着,不禁莞尔。
他是在说服她选择和解,他们也总能想到一起去。
周其野像是能察觉她情绪的变化,转头看了她一眼,也淡淡笑了,说:“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你对孙力行说,行业规范暂时的要求只是自查,你想通过这个案子建立ai训练素材的合规要求。”
言谨转头看他,夜色与路灯的光勾勒出他侧面的轮廓,哪怕就只是这短暂粗略的印象也让她想起从前,他们之间实在有太多太多的回忆,他也实在是太清楚她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她笑问,“我的一举一动,所思所想,都在你的意料之中?”
周其野没说话,只是与她短暂对视。有时候连他自己都难以置信,他们曾经的那一点矛盾竟可以如此顽固。
“言谨,”他深呼吸一次,才继续说下去,自觉已是推心置腹,“我只是想提醒你,这是一个千亿级别的产业,一桩无论经济好坏都存在高需求的生意,当他们想要和解,会给出优厚的条件,也会给出各种压力。”
“谢谢你的提醒。”她说。
“我又让你失望了吧?”他问。
“为什么这么讲?”她也问。
他笑说:“仍旧站在资本这一边。”
她也笑,反问:“我不也一样让你失望?”
两人都记得曾经的争吵,她觉得他背弃理想,他觉得她幼稚得要命。
短暂的寂静之后,周其野接着说下去:“我是佩服你的,这么多年一直站在创作者那一边,但你要知道,创作者有了钱,更多更好的作品得以诞生,但他们思考问题的方式也会改变。”
言谨倏地领会了他的意思。
现有最重要的证据就是全源路演上出现过的oonie,但oonie是委托创作的作品,著作权利人不是苏迩,而是射月公司。
她说服射月公司参与诉讼,使得全源不得不拿出训练数据集作为证据。但“全源”同样能以射月为突破口,达成和解,化解困局。
至于苏迩,作为著名原画师,收入不菲,确实可以不在乎律师费,但到了那个时候,也不可能不在意与合作伙伴之间的关系。
周其野仍旧开着车,望着前路说:“你可能得到你想要的,你也可能失去你想要的。无论做什么,无论是谁,都是这样。”
言谨听着,并不想反驳,只是说:“你尽力,我也尽力,这样就挺好的。”
这么多年过去,他们还在纠结那些未曾解决的问题,一切似乎都是那场争吵的继续。她不能只怪他,她自己也一样。
听见挡风玻璃上的水声,她才发觉外面已经开始下雨。车窗很快凝上一片细密的水珠,暮色中城市各色灯光化开在水里,或浓烈或沉郁。
她忽然觉得熟悉,七月份,下着雷雨的夜晚,情景,氛围,以及他握在方向盘上的手。一切似曾相识,却又截然不同。现实的距离是近的,但也都知道不可触碰。
“生日快乐。”他忽然对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