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紧追不舍,“既然如此,冯氏不但于秦国无功,还有助赵伐秦之劣迹,为何却能一门两子皆居秦国九卿之爵?”
李由冥思苦想半晌,最后挠了挠头,茫然看向李斯,“儿还是不知。”
李斯倾身上前,声音压得更低了,“我且问你,当年冯亭献城与赵之时,赵国朝堂是何态度?”
李由急忙捡起史书内容,干脆利落道,“赵孝成王与平原君皆惊喜不已,认为即便出动百万大军,亦难攻下一城,如今能空手而得十七城,实在是天降的好事。”(1)
李斯点点头,“还有呢?”
李由又道,“可平阳君却不赞同,他认为无缘无故的利益是祸害,秦国兵强马壮又有农耕之利,若赵国接下此城,便是公然与秦国为敌。”(2)
在车中幽暗的青铜脂烛灯中,李斯的眼神渐渐犀利起来,“那么,你若站在赵国之立场,会选何人之计?”
李由毫不犹豫道,“自然是先接收上党,再命良将廉颇坚守防御,坚决不中秦人的离间计,如此一来,白起再厉害也冲不破廉颇的防线”
李斯闻言轻叹一声,头疼地揉了揉额角,怪不得神画之中,蒙恬能四处征伐赶匈奴,你这小子只能凭着为父的几分薄面,守着咸阳边上的三川郡
子不肖父也!
他恨铁不成钢地“奖励”了李由一颗爆炒栗子,提醒道,“当此之时,秦国有雄心万里的昭襄王,有谋计百出的范雎,有以一敌万的白起,有远胜列国的耕牛铁铧,如此强敌若要攻韩,明智之人只会退避三舍,以免烈火灼身,岂会主动凑上去?”
“再者,以赵王之多疑心性,不是今日用赵括换下廉颇,便是明日用李括换下廉颇,总归是抵不过白起的,又岂能为守上党之城池,而奉上赵国之土地?”
李由吃痛地揉着脑袋,忙道,“阿父,我懂了”
李斯总算欣慰抚须而笑,“孺子可教”
话音未落,却听李由问道,“阿父,不是在讨论冯氏之事么,怎的又绕到赵国去了,此事跟冯氏有何干系?”
李斯无语望向车顶,老夫今日总算明白,神画中,王上将长公子罚去上郡监军时的心情了——苍天呐,为何吾儿不类我!
他估摸着这会儿也快到府中了,夜深了,他老人家想早点歇息了,今日实在懒得再枉费心神提点这小子,便压低嗓音咬牙切齿,飞快道,
“你且仔细听着:当时,上党原郡守靳黈,本力主与秦军决一生死,但韩桓惠王暗中派阳城君前去笼络范雎,承诺要将上党献与秦国,哪知靳黈不从,韩王这才怒而换了冯亭为郡守,那冯亭上任不过一月,便暗中派人前去承诺赵王,愿将城献与赵国”(3)
“世间岂有这般凑巧之事?故而,按范雎的计策,秦国真正的目标一开始就不是弱小的韩国,而是更具威胁的赵国!冯亭虽是韩将,却早已被秦国收买,献城一事是假,为秦国寻得名正言顺伐赵之机是真!”
李由大惊追问道,“既是如此,冯亭为何要为赵国战死沙场?”
李斯冷笑道,“冯亭一死,便成了赵国眼中为国死战之忠臣,也成了秦国眼中为国忍辱之忠臣,如此一来,不论是他迁去赵国的子孙,还是留在上党成为秦人的子孙,皆可世世为侯,享尽人间富贵。”(4)
他又想到预言之中,冯去疾父子一人身居右丞相高位,另一人则是大将军,感慨地总结道,
“所以,你看冯氏一族的境遇,只要他们对秦国忠心耿耿,不惹出什么幺蛾子,王上便能终身不负昭襄王许给冯亭的诺言,让他一族在秦国世代享受公卿之尊荣!如此君王,又岂是六国学子所谓‘代代秦王负秦相’之人?你往后,休得再看那些妖言惑众之恶书!老夫此生入秦,早已孤注一掷,唯有忠君爱国方能保我李氏不倒。”
李由恍然大悟,这才点头如蒜,“阿父我知道了”
他又疑惑道,“阿父,你不懂占卜相面之术,又怎知王上终身不会负冯氏一族?”
御者“吁”的一声停下了马车,轻声唤道,“廷尉大人,到了。”
李斯头也不回打开车门朝院内踏去,没好气地大吼道,“自然是仙人给老夫托的梦!”
气死人也,该问的不问,不该问的偏要问!
其实,随着昌平君的落幕,他心中也暗暗升起一丝遗憾:如此一来,朝中便空出一个右丞相之位,隗状接上去后,又会是何人来接任左丞相一职?
他虽位列九卿之高位,却非板上钉钉的顺位人选——秦国三公之文臣,除却丞相,还有御史大夫。
而如今,御史大夫有冯去疾与王绾二人,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
想到这里,李斯颇暗道,与其让这两个老滑头上去,不如让韩非上去,后者与他尚有几分交情,算得上是半个同党。
想到韩非,他边走边蹙起了眉头,以王上对他的信重赏识,一个丞相之位本是逃不掉的,究竟是何缘故,王上才舍得让韩非前往阳武郡?
回到书房,他掬起一捧备好的冷水抹了抹脸,冰冷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的同时,脑海中猝然闪过一道灵光——仁政?
王上如今隐有变法之心,莫非是要用韩非这支利箭,暗中试行改弦更张之策?
可是,韩非为人执拗,必会坚守“法不畏权贵”之道,又岂肯行儒家“刑不上大夫”之术?
他擦干脸上的水珠,眼中露出坚毅之色:此事若宗亲不愿为、群臣不敢为、韩非不肯为,我李斯必会紧紧追随于王上身后!
果然不出李斯所料,第二日早朝之上,君王便公布了新的官职变动:
昌平君因勾结六国叛秦,褫夺在秦一切官职爵位,并夷三族;隗状升任右丞相,王绾升任左丞相,张良任长公子东殿太傅,张苍改任将作少府丞。
实则,嬴政从明赫心声中得知张良有大才后,便一直惦记着,昨日召见,见他果然谈吐不俗,确有运筹之才,便许以御史大夫之位,力邀张良为秦国效力。
怎奈对方百般推辞,直言自己于朝堂无寸功,不敢忝居三公高位,言语之间,竟有想归颍川故地隐居之意。
以嬴政爱才如渴的性子,岂能任由这等人才沦落于山野之间?
正在他心念急转之时,扶苏抱着明赫来到章台宫,谁料竟对张良一见如故,扶苏不但大方地把明赫“分享”给对方抱,还破天荒跟他叽叽喳喳聊起天来。
嬴政一见计上心来,顺势以扶苏如今缺一位太傅为由,诚邀张良留下,并以公卿之爵,赠他咸阳府邸并田地。
如此一来,张良看着扶苏满脸期待的表情,果然许下了一年之约。
他此番拒绝在秦国为官,乃是担心自己身为韩相之后,难免惹来秦国朝臣不满,加之他自幼体弱,注重养生之余不免淡泊名利,着实无意卷入朝堂功名之争枉费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