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槐入宫奏事,王妡正在集贤殿里听学士读书,他进去时,听到侍讲学士在读“民弱国强,民强国弱。故有道之国,务在弱民。朴则强,淫则弱。弱则轨,淫则越志……”,是读的《商君》。
左槐的脚步难以察觉的顿了一下。
王妡抬起手,读书声戛然而止。
白皙纤长的手轻摆了两下,侍讲学士立刻合上书起身行礼退出殿内,行至左槐身边时,学士点头欠身致意。
“臣,叩见陛下。”左槐奉手行礼。
“免礼,赐座。”
内侍搬了一张椅子在皇帝坐的罗汉床一侧,左槐谢了恩,落座在椅子的边沿处。
罗汉床的小几上摆着一张棋枰,其上是一盘残局,左槐看了两眼,黑白两子互相绞杀,仿佛都已走入绝境。
左槐前来是为秋季恩科之事。
前两年改朝换代,朝局动荡不安,科举便罢了。去年新朝初立,备战猃戎,科举自然没有人提。
到今年,朝廷军凯旋归来,元始帝龙心大悦,命金秋开恩科,选拔贤才。
诏令既下,天下有心官途之士子无不摩拳擦掌,朝堂之上有些人也摩拳擦掌起来。
前梁以礼仪院侵礼部事,贡举之事自然也被礼仪院揽了去,到了前梁中后期,礼部各官职完完全全变成了寄禄官,职事全在礼仪院。
王妡在献帝朝当政时就已有重启三省六部职事的苗头,她的亲信汪云飞一直在礼部,与礼仪院互别苗头。
这一次的恩科,汪云飞作为礼部侍郎当仁不让的要求由礼部主办,礼仪院只可从旁协助。
礼仪院知院事易珂自然不同意,与汪云飞在朝上相争,混合着恩科、削爵之事,夹杂着祠祭、燕飨之仪,两人从本朝礼制一路吵到盘古开天辟地,要不是有人拦着,怕是又要打起来了。
朝堂上的文官们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养成了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的习惯,比武官还硬核,吴桐回京上了一次朝,表示惊呆了,你们以前不是这样的啊。
而朝上每每打群架,皇帝也不管,活似在看热闹,反正以这些文官的棉花拳也闹不出人命,只有打得太过了之时会有殿前禁军出手阻拦。
吴桐对王妡的定力表示佩服,这都从不生气,要换做是自己,怕不是早被打群架气死了。
大猗朝的第一次科举,所有人都盯着。
易珂背后有左槐等人支持,前任知礼仪院事被撸下去后,正是有左槐一派的支持,易珂才得以坐上这个位置,将礼部事还把牢在礼仪院。
但左槐也知道礼部侍郎汪云飞是皇帝的亲信,且皇帝似有意重启三省六部,如他左槐现在被称“首相”,但他是“尚书左仆射”,而不是“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臣等认为,以易知院为知贡举,汪侍郎为同知,主持此次恩科,最为妥当。”
内阁这群人是懂得和稀泥的,既叫易珂当了主考官,又不违逆皇帝要提拔汪云飞的心思。
“搁着吧。”王妡没说同不同意,先按下此事。
左槐又禀:“此次恩科,共开博学宏词科、南郊大礼科、儒学博通科、直言极谏科、牧宰科这五科。”
不想王妡都没同意,另外给出五科:“明法、明算、将帅、力田、三牧。”
左槐:“这……”
刚才还在让人读《商君》,转头恩科全开小科,就心思莫测这一点,这位女帝已是个合格帝王了。
王妡:“有什么问题吗?”
左槐:“回陛下,都开小科恐怕不太妥当。”
王妡手摆了一下,指着罗汉床的另一侧,示意左槐坐,说:“不急,陪朕下完这残局。”
左槐便小心地坐在罗汉床上,揣度皇帝现在是个什么心思。
因为削爵一事争论了快一个月还没有结果,皇帝的诏令被压在了尚书省,恐怕皇帝的耐心已经不够了。
王妡落下一枚黑子,“听闻左大父与祖父重又书信来往。”
听到这个称呼,左槐捏着白子的手一顿,回道:“臣与王公多年好友,听闻他如今在修书,便去信问上一问。”思索了片刻才落下白子。
皇帝还没有册封太上皇、太后这些,王准作为皇帝的祖父,在没有爵位的情况下只能被尊称一声“王公”。
以前,左槐对王妡都是用“你祖父”这个称呼。
左槐与王准少年相交,情深义重,却在王妡称帝前夕几近决裂。左槐以为是王准要称帝,他不能接受好友竟然……谋朝篡位。他万万没想到,要谋朝篡位的不是好友,而是好友的孙女儿。
左槐借着去拿白子的动作,隐晦地看了一眼皇帝。
都说面由心生,多年前的王妡是端庄秀丽的小姑娘,如今已是不怒自威的帝王,少有人敢直视圣颜。
“祖父很多年前就想注释《中庸》,朕还记得祖父与左大父在家中辩论,鞭辟入里,十分有趣。”
左槐忙道:“不敢当陛下赞,只是臣多年前的一点儿拙见。”
王妡道:“君子和而不流,中立而不倚。”
左槐道:“国有道,不变塞焉。国无道,至死不变。”
王妡落下一枚黑子,说:“左相公,你输了。”
左槐立刻起身,朝皇帝奉手躬腰:“陛下棋艺高超,臣自愧弗如。”
王妡起身,负手离开,临走时道了句:“左卿谦虚了。”
直到皇帝的仪仗全部看不见左槐才直起身来,额上有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