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涅耳瓦抿住唇,神情变得严肃起来。“我会时刻谨记。”她郑重地回答。汤姆点了点头。“最后,作为一个长辈,”他接着说,“我想我也该提醒你,你已经成年六年了。你需要自己的家庭。”乔托顿时想到了什么,眼神微动。他看见身边的温蒂歪了歪脑袋,表情似乎有点儿迷惑。这是她对汤姆所说的话的第二个反应。而弥涅耳瓦低下了眼睑,她并不乐意提到这个问题,因此回应也不那么情愿:“我知道了,蒙托先生。”汤姆再次点头:“尝尝点心吧。”他没有流露出多少情绪,这让他们不能确定他对她的态度是否满意。家庭聚餐就在一种古怪的氛围下结束了。在汤姆?蒙托的示意下,乔托陪着蓝宝一起在餐后把弥涅耳瓦跟温蒂送上了马车。马车夫拉动缰绳以前,弥涅耳瓦撩开了车窗的帘子,探出脸来朝乔托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明晚的化妆舞会,”等他走近,她靠近他耳旁低声交代他,“艾琳娜也会来。如果你方便,最好看紧她。别让她跟一些奇怪的人跳舞。”乔托的脑袋里闪过戴蒙?斯佩多的身影。他在夜色中悄悄苦笑了一下:她还在试图通过他来拆散艾琳娜和斯佩多。“奇怪的人?”乔托故作不解,“包括斯佩多男爵吗?”弥涅耳瓦瞪了他一眼:“你懂我的意思。”“那么,”他笑笑,“你明晚会来么?”“我不能确定。”她答得干脆,转眼却又撞上了乔托的视线。他站在马车边,微微仰头看着她,唇边带着微笑,金褐色的眼睛映着月光,竟有点儿发亮。他专注地凝视她,那是种温柔而期待的眼神。弥涅耳瓦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在她的大脑跟上身体反应的速度之前,她已经张了张嘴改口:“……或许吧。”金发青年听完,嘴角的笑容简直要化开。“我很期待。”他亮晶晶的眼还目不转睛地与她对视,语气轻柔又不失分寸:“晚安,弥涅耳瓦。”不等她回过神,马车里头就传来了温蒂的声音,平淡得听不出情绪:“但愿您有个好梦,乔托。”乔托愣了愣,随即一笑:“你也一样,温蒂。”弥涅耳瓦清了清嗓子,回他:“晚安。”两人道别,马车驶出了蒙托庄园。温蒂在马车车厢狭小的空间里打量了一眼弥涅耳瓦,“你们和好了?”“看起来是的。”棕发女人拉紧窗帘,回视她没什么表情的小脸:“你心情不好,温蒂。”棕发女孩儿挪开视线,盯着车门,算是默认:“蒙托先生在催你尽早结婚。”“我没必要这么早结婚。”弥涅耳瓦实话实说,“况且没有合适的人选。”“本来应该是科札特的。”“但他喜欢卡列琳小姐。”“你在感情的问题上太有风度了,弥涅耳瓦。”温蒂转过脸来看看她,“卡纳瓦罗一直都很喜欢你,可惜你们的身份不合适。”“所以我提拔了他。”像是坚持认为这之间存在一种逻辑联系,弥涅耳瓦没意识到她的回答依旧让温蒂感到莫名奇妙。弥涅耳瓦察觉到了别的什么,她能猜到温蒂继续这样排除下去,下一个会讲到谁的名字。她想要阻止她:“温蒂……”但是弥涅耳瓦不知道她的侄女已经学会了如何出乎她的意料。“其实你可以考虑斯佩多男爵。”女孩儿面无表情,眼神却相当认真,这是她在表达自己的诚恳时最喜欢的方式:“刚好你不希望艾琳娜跟他在一起。”弥涅耳瓦一时间深陷可怕的沉默。“温蒂,这一点也不幽默。”良久,她才镇定下来,开始寻找原因:“你最近在看什么书?”“莎士比亚的剧本,”温蒂诚实地告诉她,“《罗密欧与朱丽叶》。”“……”短暂的无言过后,弥涅耳瓦当机立断:“今晚开始,改看《理查三世》。”“嗯。”女孩儿并不反驳,因为她在昨晚就将《罗密欧与朱丽叶》看完了。她本打算下一本接着看《奥赛罗》,不过她也不介意在两本悲剧之间读一本历史剧来转换心情。在她们的马车快要抵达布鲁尼庄园的时候,乔托安抚好了睡前还在担心会被父亲教训的蓝宝,独自来到了书房。通常在喝过酒以后,汤姆?蒙托习惯早早地回到卧室休息,但就像乔托的直觉告诉他的,汤姆这时还在书房里。他对乔托的到来一点儿也不意外。吃力地从软椅中探出身子,他拉近了书桌边的一把椅子,拍拍它,叫乔托坐在那儿:“问你想问的。”他很疲惫,比往常更不希望浪费时间。“那是一大笔钱,汤姆。”乔托顺从地坐下来,“您是怎么做到的?”他指的当然是汤姆给弥涅耳瓦的生日礼物,那几乎可以弥补飓风给布鲁尼家族带来的全部损失。“我只买下了其中一部分,”汤姆说,“其余的是另一个人买下的,他特意请求用我的名义送给布鲁尼公爵。”他瞥向乔托的脸:“你想知道那个人是谁?”乔托知道他不需要在汤姆面前隐瞒自己的好奇:“如果您愿意告诉我。”汤姆长长地叹了口气。这是他要进行长谈前的习惯。“马尔斯?布鲁尼,”他慢悠悠地说出这个名字,“弥涅耳瓦的哥哥,温蒂的父亲。”乔托耐心地等他继续。他不是第一次听见马尔斯的名字了。“马尔斯的妻子卡特在生下温蒂以后就过世了。”搭在软椅扶手上的左手曲起了食指,汤姆一下一下慢慢地轻叩扶手,边回忆边讲述:“布鲁尼家族的族长——也就是马尔斯和弥涅耳瓦的父亲阿图罗,也是在那年病逝的。十七岁的马尔斯继承了族长的位置,由于阿图罗去世得突然,还没有为马尔斯将一切置办妥当,体弱的马尔斯刚继承家族就遭到了众多排挤、挫伤和陷害。布鲁尼家族陷入了危机。但马尔斯很聪明,乔托。他比弥涅耳瓦更聪明。三年之内,他让家族产业的产值创造出了前人达不到的高度,这点帮助了布鲁尼家族稳扎他们在议会的地位,当然也让家族的敌人对他们虎视眈眈。”食指的指尖落在软椅扶手打过蜡的光滑表面,敲击的动作停下来。汤姆眯起眼仿佛陷入了回忆当中。半晌,他转动眼球看向乔托。“问题是,马尔斯跟你很像,乔托。他不喜欢政治,更渴望自由。很多时候,他表现得就像爱他的家人那样爱那些贫穷的、有需要的人。”他一字一顿地说着,像在透过乔托看着另外一个人,“所以在三年后,他离开了。他的母亲帮助他丢下家族,逃往美洲过新的生活——就在议会决定进攻罗马的时候。”最后一句补充让乔托意外地睁大了眼:“后来带兵收复罗马的是弥涅耳瓦……”他没有把话说完,因为他已经想明白了什么。“她当时只有十五岁,刚成年不久。”汤姆接着他的话说了下去,“布鲁尼家族是军人世家,马尔斯的离开被议会定断为叛国。舆论指责、法律惩罚、落井下石……任何你能想象的攻击都对准了布鲁尼家族。家族内部也因为一夜之间失去族长而混乱不堪,同党们慌了手脚,布鲁尼家族面临他们家族史上最严重的一次危机,几乎要被击垮。这个时候,弥涅耳瓦继承了家族。”他合上眼,眼角的皱纹因此淡了些。“她是被逼无奈走向战场的。那时的普法战争还没有开始,法军驻扎罗马,任何人带兵进攻罗马都基本等同于送死。”说到这里,汤姆的语气发生了细微的变化,在某些发音上咬词偏重,带着点儿不易觉察的讥讽:“而他们让一个十五岁的姑娘带兵去捉教皇,这是我这么多年来听过的最可笑的事。他们都想要弥涅耳瓦?布鲁尼死。只要她死了,布鲁尼家族也就完蛋了。“可是乔托,巧合造就奇迹。她不仅活着回来了,还成功收复了罗马,重振布鲁尼家族的荣耀。”口吻逐渐平静下来,汤姆重新陷进软椅中,伸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不过布鲁尼家族的敌人有增无减。在那之后,弥涅耳瓦开始利用各种手段肃清家族的敌人。三年……也是三年,我不知道究竟是谁给她提供了情报,她只花了三年就铲除了大半的政敌。直到她来西西里以前,为了某些政治问题,她跟斯佩多男爵发生了争执。”听见熟悉的名字,乔托不禁重复:“斯佩多男爵?”“没错。就是戴蒙?斯佩多男爵。”汤姆早料到了他的反应,“由于‘对德意志使者出言不逊’,弥涅耳瓦被没收了兵权,来到了西西里。”乔托想起了g曾说过的“普鲁士贵族”,现在一切都对得上号了。“我以前从没听说过这些。”乔托也猜想过弥涅耳瓦的过去。早在头一次听说她十五岁那年就收复了罗马时,他就感到疑惑。他想过她是在怎样的环境下成了现在的模样,想象却远没有现实残忍。“我首先是弥涅耳瓦?布鲁尼,然后是个军人,最后才是女性。”她的话至今还让乔托印象深刻。他到这时才隐隐明白那代表着什么。“你现在还不知道。你不知道弥涅耳瓦?布鲁尼对马尔斯?布鲁尼以及他们母亲的仇恨。”汤姆在这时出声拉回了他的思绪,“布鲁尼家族拥有两百年的历史,乔托。他们之所以能够强盛,就是因为他们始终贯彻一个不变的信条:利益至上,家人却永远凌驾在利益之上。这个信条让布鲁尼家族内部自始至终紧密地团结在一起。但从马尔斯跟他的母亲开始,布鲁尼学会了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