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崇想了想,弯了眼笑:“好。”他确实没有跟周佳懿提起过这事,也是直到她高考前一个星期才听她说她早就知道周母谈对象的事了——周佳懿念的学校在高考前的一个星期给他们放了五天的假,叫他们好好放松,调整状态。那个周末何崇刚好在家,就约了周佳懿到百货大楼的游戏厅打游戏,晚上又一起吃夜宵。何崇这会儿是特别小心的,给周佳懿拆了双一次性筷子递给她,还不忘敲敲她的碗提醒:“少吃点啊,外面的东西没家里干净,不要高考前吃坏肚子了。”“我好不容易到外面吃一顿,你不要搞得跟我妈一样。”她瞪他一眼,接过筷子就开始夹盘子里的田螺往嘴里送。何崇弯着眼笑,语气倒是一本正经:“没办法,你要高考啊,重点看护对象。”周佳懿专心吃她的螺,过了一会儿才突然开口问他:“我高考完那天你有没有空来我们学校?”“邀请我去参加毕业典礼啊?”特殊时段何崇总是对她伺候到家的,手里正忙着用牙签挑出螺肉来沾了辣椒丢进她的碗里,随口这么反问。“我爸来不了,我妈要开始上班了,她男朋友帮她找了工作,所以也不能去参加。”难得不是回他一个白眼,周佳懿还真给他解释了原因,低着脑袋,也瞧不清表情,“到时候毕业典礼没个人来,也不好吧。”手上的动作顿了顿,他看她一眼,没有故意摆出惊讶的表情:“阿姨这次的对象怎么样?”“对她很好,她也很喜欢。”周佳懿回答得很平静,不客气地吃起了他给她挑出来的螺肉,“但是我妈说他们不会结婚,因为那个叔叔也是离过婚的,女儿读大三了,一直不愿意他再找对象。”“你怎么想?”何崇问她。“她觉得没问题就行吧,最主要是她开心就好。”眨了眨眼,她语气自始至终都是淡的,不再像从前那样一副可怜兮兮的要哭的模样,“我现在觉得,其实你说的对。我迟早要出去念书工作的,到时候会有自己的生活,不可能老跟她待在一起。到时候她要是觉得孤单,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说完又叹了口气,“还是找个伴好,都四十多岁的年纪了,最好就是有个伴一起,安安稳稳地过下辈子。”“嗯。不只你妈,你最后也得找个合适的。”何崇也就配合着她,一边低头继续挑螺肉,一边顺着她的话点点头,“有家总比没家好。”“我想象不了我能跟一个除了我妈以外的人过一辈子。”周佳懿皱了眉头,嘴里嚼着螺肉,摇摇脑袋不予苟同,“家里应该有妈妈、我,可能有时候还有爸爸。”“还跟个小孩子一样。”他就笑着嘲笑她,又挑好了一碗肉推到她跟前,“我倒觉得无所谓,只要家里除了我以外还有个人就行。”感觉到她好像突然沉默了,何崇才把刚挑出来的一块螺肉丢进嘴里,补充一句:“当然不能是保姆。”她总算是被他逗笑了。“那你去不去?”“去,肯定要去。”赶紧嬉皮笑脸地应了,他冲她笑笑,“我们学校的毕业典礼比你们晚,到时候你也给我充个家长吧,反正我爸妈不会去的。”周佳懿嘴里咬着筷子看了他几秒,想说点什么,最后却还是点了点头:“好。”他们吃完了夜宵也没多在外头逗留,直接回了家。路不远,他俩就徒步走回去,算是饭后散步了。从南门进小区要经过小区的宾馆,何崇不经意看了宾馆一眼,恰好瞅见何母挽了一个男人的肩膀往宾馆里走,有说有笑的,也没注意到何崇跟周佳懿。他脚步不自觉地停了下来,盯着何母的背影,紧抿着嘴,脸色变得铁青。周佳懿也看到了她,脑袋一懵,跟着何崇停下,半张着嘴不知所措地看着他,惊讶得说不出话。倒是何崇过了几秒就自己缓了过来,拽了她的胳膊接着朝前走:“走了。”周佳懿被他扯着走,一路上谁都没再讲话。等到了两人家楼下,何崇才松开她,抬了抬下巴示意她上楼。“你先上去吧,我再抽会儿烟。”他说,“早点睡啊,养好精神。”距离他们最近的路灯坏了,光线暗,他们都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周佳懿点了头,什么也没说就转身走进了楼道里,脚步声慢慢远了。直到听见她关门的声音,何崇才默不作声地走到墙边,背靠着墙,掏出打火机跟烟来,点燃了沉默地猛吸了几口。他心里头很乱,烦躁得很,越是烦躁就越想抽烟。不是不知道何母有外遇,但亲眼看见还是头一回。何崇以为自己会再折回去宾馆,却又挪不动脚。于是他站在原地,望着对面麻将馆的灯光,想起小时候周佳懿告诉她周父周母离婚了的那回,他跟她说没什么大不了,周父难得回家一次,离不离没区别。其实这话放在何父何母身上也适用。既然各自都在外头有了人,这个家也差不多该散了。早该散了。何崇这么告诉自己,发觉他并不是很难过。毕竟他从没觉得他们给过他一个家,即使他也和周佳懿一样,不是不想要个完整的家。他抽着手里的香烟,突然无比厌恶他自己。他的生活他妈的怎么就变成了这样?甩了烟到脚边狠狠碾灭,何崇低下头盯了脚尖几秒,再度掏出一根烟来点燃,然后就听见了有人匆匆关了门跑下楼的声音。他抬头往楼梯口望,刚好见了周佳懿跑下楼,左右看看才找着他,小跑着朝他过来了。他是没料到她会再跑下来的,看她跑到自己面前气喘吁吁半晌,才记起捻灭了烟,不让她吸二手烟:“又跑下来干嘛?”“你抽这个。”周佳懿抓了他的手就把什么东西往他手里塞,“本来想等你生日的时候再送给你的,看你今晚要抽很久,就提前给你算了。”何崇摊开手一看,是根电子烟。他发誓,这么多年了,他是第一回有冲动要大哭一场,莫名其妙就热了眼眶,嘴上说的却还显得头疼:“完了,我还没准备好送你的礼物。”她没瞪他,一时也没吭声。“何崇,我们肯定都会有家的。”她再开口的时候,嗓音沙了,像在拼命忍着,也不知道是想为了谁哭,“就算真没家也没关系,我俩一辈子都是朋友。”何崇看着她,明明还是小时候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他不知怎么的却觉得周佳懿好像忽然间就长大了。“废话,别跟我撒娇。”他伸手一把揉乱了她的头发,转瞬间就笑起来,掂了掂手中的电子烟,问她,“这东西好先进,怎么用?”02何崇在周佳懿参加高考的第一天晚上接到了何父打给他的电话。“喂——”醉醺醺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也在楼下响着,“下来接我……”知道他这是喝了个烂醉,何崇也不多话,不想他扰民,很快就挂了电话,拿上钥匙下楼接何父。何父是坐在地上的,瞧见何崇下来了,就好像要故意作对,张开两条胳膊干脆往地上一躺,手里的钱包也给扔了,嘴里念念有词。何崇面无表情地把钱包捡了回来,走过去架起他一条胳膊绕过自己的肩膀,蹲下身费了点力,到底还是把何父背起来了。何父常年在外应酬,和周父一样通常脚不沾家,偶尔回来了也很少是清醒的,何崇早就习惯了这种情况,他没长个子的时候要把何父扛回家还很困难,现在倒已经不成问题。何父圆滚滚的啤酒肚挨着何崇的背,浑身的酒气,何崇闻惯了,眉头都不皱一下。回到了家,他把何父背回主卧的床上,给他脱了鞋袜又泡了杯铁观音放到床头柜上,开好空调就自己回了客厅看电视。过了不到二十分钟,何父就开始半醉半醒地嚷嚷起来。“小畜生,养了你是做什么用的……”他打了个酒嗝,拖着长音,嗓门忽大忽小,“看到老子喝醉了也不知道喂老子喝茶……”放下了零食,何崇擦擦手走向橱柜,拿了根吸管朝主卧走,还听见何父在不停说着:“不知道问老子冷不冷,热不热……老子天天在外头赚钱养你,你就是这么回报老子的……”何崇就来到床边,不冷不热地问:“热了还是冷了?”何父翻了个身不回答,咂咂嘴好像是渴了:“我要喝水……”何崇于是把吸管放进茶里,端了茶杯喂何父喝水。喝够了,他把吸管吐出来,又开始闭着眼睛冲何崇嚷:“诶,你连你爸妈都不爱,你还想着谁会爱你?”“不要这么矫情,听了搞笑。”把茶杯搁回了床头柜上,何崇看房里的温度降下来了,就拿了遥控器把空调调成睡眠模式。何父软瘫在床上,嘴里还在操着一口方言念着,一遍一遍,跟诅咒似的:“你就不晓得什么是爱,不晓得去爱人,就莫想着别人会爱你,晓得不……一辈子都莫想……”再怎么见惯不怪了,听了这话,心里多少也会不舒服。何崇搁下了遥控器,蹲到床边看着何父,喉口发热,有数不清的话可以讲出来讽刺他,却看到他耳边的几撮白头发,陷入了沉默。“爸。”好半天他才张嘴叫他,“你有多了解我?你跟妈基本每次回来都会问我在读几年级。我念的是高中还是中专,你们知道吗?你把别的女人带回家乱搞的时候几次都被我看见,你晓得不?”何崇发现自己比想象中的平静得多,胸口还是堵得慌,却总归是没那么难受了,“都这么多年了,你们怎么对我,我怎么对你们,最后糟蹋的是我自己。我也累,你们也累。你和妈要离就离,反正不管怎么样,你们这辈子都是我爸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