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深超过八米后,能见度已经极差。潜水镜虽然有夜视效果,可这样的湖底,除了不断穿梭往来的鱼群,再没有任何特别。超过三十米之后,程牧阳明显表现出了惊人的水下平衡力,大多时候都在等待她调整自己的潜游状态。她回过头,看了看身后的程牧阳,想不通他所说的&ldo;以前从没见过的景色&rdo;会是什么。三四分钟后,她终于看到了完美的答案。沉寂在水底黑暗中的古旧老城。在这样的水域里,竟能有如此诡异的存在。尤其在夜视镜的效果下,整个古城都以单调的颜色勾勒而成,宛如&ldo;海市蜃楼&rdo;。当初学潜水的时候,教练曾经开玩笑地说,失重是最能让人兴奋和恐惧的感觉。而真正能让你体会到的,除了太空行走,就只剩了潜水。那时她下到海底,触摸到各色生物都不觉得有教练形容的那样兴奋。可只是这几秒内,她安静地漂浮在深水中,从老城的&ldo;上空&rdo;扫视过街道、房屋,甚至还有真实残破的砖墙,由心底涌出了这种感觉。几十米以下的水底,存在着这样的老旧城池,砖瓦犹存,建筑未破。它活生生的存在,也在以同样的沉默,静静地审视着你。这样的深水纵然吃力,她还是很卖力地游到四五层楼高的&ldo;孝节&rdo;牌坊上方。用手去触摸牌坊上的石狮雕饰,虽隔着厚厚的潜水手套,却能感觉到凹凸的精细棱角。忽然就有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她放在石雕上的手。她知道是程牧阳,却不知道他又想做什么。后者用戴着黑色潜水手套的手,把她的手平铺开来,用手指很慢地在她手心拼写出:&ldo;like?&rdo;她呼吸难定,简直爱死了这里的风景,很快就反握住他手,用同样的方式把他的手心铺平。伸出食指轻轻划了个&ldo;a&rdo;,随后又写下一个小写的&ldo;a&rdo;。俄罗斯室友曾教过她一些简单的俄文,很多都忘得差不多了,惟独这个字太有趣,难以忘记。这是俄文里的&ldo;yes&rdo;,写出来的&ldo;дa&rdo;简直像极了&ldo;aa&rdo;。程牧阳既然精通俄语,那么即使她写的不标准,他也必然猜的出。为避免他看不懂,南北还刻意重复了两遍。他们隔着潜水镜对视,她努力想要表现出自己真的很开心。可惜,这样的地方,真是什么也做不到。不过程牧阳似乎感觉到了。很快就放开她的手,以右手手掌掌心抚在自己的左胸之前,非常绅士地,做了个抚胸礼。因为水压,动作并不算标准,却仍旧让她笑起来。两个人自街道、石牌穿过,跟着向导游遍了整个水下古城。出水时她累得整个手臂和大腿都开始酸软,下水前的一艘快艇变成了两艘。来时的男孩子开着单独的快艇,载着他们两个离开了大部队。因为长时间穿着保温的潜水服,出水又耽搁了十几分钟,程牧阳脱下潜水服时,脸颊上已经有了些汗。身边的男孩子替给他大桶的矿泉水,他直接就站在船舷上,一手拎着水桶,探出身子,直接用桶里的水冲洗着头发。大片的水倒落在湖面上,水花四处飞溅。&ldo;你怎么知道水下有古城?&rdo;她不停敲打着自己的大腿,以免明天有什么不适,&ldo;对我来说,这里就是&lso;农夫山泉有点儿甜&rso;的发源地。&rdo;&ldo;刚才你看到的是狮城,再远些,还有个贺城,&rdo;他把水桶放到负责驾驶快艇的男孩子身边,&ldo;小风,不好意思,把你喝的水用完了。&rdo;男孩子挥挥拳头,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个按扁的塑料杯,用两指撑开杯子,把桶里剩余的水都舀出来,喝了个干净。&ldo;解放前这里是千山乡,后来为了建水库,将所有居民都遣散去了内陆各省,放水淹没了这两座千年古城,&rdo;程牧阳看见南北被阳光晃的厉害,把自己的渔夫帽盖在她头上,&ldo;招待你的两位老阿姨,就是这里的人。&rdo;&ldo;千年古城?&rdo;她算了算朝代,&ldo;岂不是遍地古董?&rdo;&ldo;差不多。&rdo;&ldo;可惜了,&rdo;她舒展开双腿,再也顾不上骄阳烈日,只觉得这么坐着就是天底下最享受的事,&ldo;要不然明天再下次水?我去搬几块宋代的地砖做纪念。&rdo;他笑起来:&ldo;没有问题。你不怕碰到水鬼?&rdo;&ldo;你如果不说,我也不会不怕,&rdo;她皱着鼻尖,有些遗憾,&ldo;如果这里是苏格兰,我倒宁愿碰上水鬼。你知道中国传说里的各种鬼,总是有各种丑陋形容,如果在苏格兰,水鬼可以是非常俊逸的马,也可以是特别英俊的少年,会让你爱上他,然后心甘情愿走进水墓。&rdo;他的发梢上还有水,在日光下折射出细微光线。她抬头看看他的样子,微微笑着说:&ldo;在传说的最后,告诉了每个女孩,如果想要辨别绅士和水鬼,就去看他的头发,通常呢,水鬼的头发都是湿的。&rdo;程牧阳似乎并不介意她这个说法。反倒是半蹲下身子,对她伸出了自己的右手:&ldo;那么,这位美丽的小姐,你是否愿意和我一起走?嗯?&rdo;&ldo;十分愿意,&rdo;她笑眯眯拍了下他的掌心,收回自己的手,&ldo;包吃包住就免了,有水喝就行,程牧阳,你别告诉我这快艇上没有一滴水了?&rdo;那个叫小风的男孩子还咬着塑料杯,听到这句话,顿时乐了。这里烟波浩淼,方圆近百平方公里,星罗密布了上千岛屿。可惜,身边就是没有饮用水。程牧阳看看她,转身望向远处,让小风穿过两山之间,往最近的渔船处走。快艇在水面上飞速行进,劈开的水浪飞溅三米多,人多的地方,湖水能见度也高了不少,起码能看到水下近七八米。五六艘渔船,散漫地分布在湖面上。她看到人间烟火的一瞬,忽然觉得玄妙,湖底有着半个世纪前的千年古城,那些世代的子孙早就散落各地,浮萍无根。而如今在这里围湖而居的,却并非这里的子民。彼时的千山乡,已是如今的千岛湖。快艇接近渔船时,小风猛地一个转弯,堪堪离渔船一米的距离停下来。溅起的水浪足足有三四米,吓到了渔船上的两个收网的中年男女,两个脸晒的发红的男女,眼睁睁地看着程牧阳从快艇跳到了自己的木船上。渔夫很快低吼了两句话,态度非常抗拒。程牧阳背对着这里,竟也用这里的地方话回应着,很快就消除了刚才快艇惊人的不快。渔妇自船舱里端出碗水,递给程牧阳,温言软语地说了句话。她自他手里接过水,就着碗边沿喝了一大口,很快,就享受地叹口气:&ldo;果然有点儿甜。&rdo;因为日光暴晒,她鼻梁上都已经有了汗。程牧阳看着她继续喝水,看来真是渴透了。耳边飘来渔妇对渔夫的低声笑语:果然是为了那个姑娘要水喝。晚饭是在河边吃的水产。等回到住处冲凉时,南北发现后背已经被彻底晒伤。就是这么脆弱的皮肤,在读书时,常会被欧美的同学嫉妒。亚洲人的细腻肤质,在他们眼睛里,真的算吹弹可破。可她也曾非常憎恨过这样的肤质,小女孩的时候,她只要在木屋睡上一个小时,就肯定会被毒虫盯上。不论哥哥采来多少的驱虫草,都无济于事。最坏的时候,哥哥就会用很小的刀子,在脓肿的地方划个十字,挖出所有腐烂的地方。现在想起来,仍旧是从牙缝里透着疼。起先她还哭,直到有次看到哥哥处理自己被蛇咬的伤口,为了抑制毒液蔓延,哥哥直接把刀烧的暗红,插到手臂的伤口上,烫掉了整块的皮肉,那时她真是吓得傻了。自那之后,她就再没哭过。好像也不对,在比利时中弹的时候,真的是哭得几乎要断了气。两位老阿姨看到她晒伤的后背,大惊小怪地拿出据说是秘制的药膏,很仔细给她上药后,嘱咐她务必要用俯卧的睡姿。南北也不想吃苦头,也没理由忤逆,自然在十一点过后就乖乖跑到房间里,趴着睡觉。程牧阳似乎格外喜欢竹器和藤器,所有家私都是这种质地。壁灯的幽暗光线下,她能看到的一切,不是碧绿,就是黄绿色。甚至在半梦半醒时都有种错觉,这里有深林的味道。再醒来的时候,天仍旧是漆黑,晒伤药的药效似乎过了,后背痒的厉害。又因为她从不习惯开着空调睡觉,除了痒痛,身上早浮了一层的汗。南北拽了件宽松的吊带衫穿上,光着脚走出屋子,门被推开的一瞬,空调的冷风混杂着硝烟的味道,扑面而来。忽然,有一声轻响。弹壳落地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