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段时间,嗯……就是我被墨尔涅捏伤肩膀的那阵子,过了一段挺充实的日子。
受伤的事情需要守口如瓶,我不能去医疗中心,妈妈不喜欢看见我受伤,她平时是位温和唠叨的女性,但对伤害甚至敏感到了有点神经质的地步,没办法,星际环境是如此混杂,自然人就是很脆弱,防范很重要,健康和安全是第一重要位。
我瞒得很好,珀伽索尔当然也不会把我受伤的事情说出去,每隔几天,我会偷偷地请他帮我处理一下伤口。
他大部分时间会在书房,那间书房大得可怕,什么东西都有,我来的次数多了,轻车熟路就能拐进来,弯弯绕绕总能找到他。
那时候隐形智能环还没有被普及,或者说太昂贵不被普遍使用,我习惯穿一件皮肤衣在最里面,敷药的时候,我会解开皮肤衣,把肩膀露出来。
书房的光源被关闭,只有一束很窄的光线照着我的肩膀,我坐在暗暗的悬浮楼梯上,扭头看着,这束光线把我的睫毛嘴巴侧脸都照出绒绒的影子,我的肩膀细瘦单薄,浮着乳白色瓷片一样的光。
珀伽索尔不看我,也不和我说话,眼睛只看着那束光,而后冷静地在青紫的肩胛处涂上药膏。
他的手很凉,骨骼漂亮得像艺术品,我不确定纯种人的体温和血液,有的时候会盯着他的手指看,他问我看什么,我说,你的手什么时候才会暖起来?好冷,我的肩膀都有点都冻麻了。
那是药膏的抑制——他蹙起眉尖,似乎有点不悦,不知道是不悦我的无知还是因为我的颤抖使得他的手指滑蹭到我的皮肤。总之,跟他相比,我是个热腾火烫的活动体,刚出炉的小面包。
但我没有说错,为了降低体内消耗,纯种人的体温的确很低,像冰块一样,他们为数不多的升温时刻绝大都在情绪激动时,比如打斗、恐惧、死亡、或者……交配。
当然,这些都是我学习到的新知识,为了不让妈妈发现我的受伤,那段时间我经常躲窝在他的书房学习(美其名曰学习),他默许我自由出入,我可以随意阅读那些浩瀚如海的知识,书房里有很多古籍和无数虚拟学库,跟花园一样很好打发时间。
除去学校和室外训练,珀伽索尔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这儿,书房有很多个不同空间,我不知道他具体在何处,但似乎总能微妙地感觉到他的存在,也许是他的气息太强大,也许是我感知过他的精神力,我总能准确无误地走到他身边。
有时候我们共处一室,也是各自沉浸在各自的世界里,珀伽索尔什么都学,太过深奥的课程我不懂,我更喜欢文史自然探险类的知识。
我经常会在看书的时候睡着,自然人的大脑无法接受长时间的信息输入,总要暂停休息。我为此苦恼过,觉得浪费太多的时间在睡眠上,纯种人每天的睡眠时间极少,他们的生命似乎没有浪费,绝大部分时间都在活动。
珀伽索尔允许我在书房睡觉,我睡着的时候呼吸比醒着更平和轻缓,很安静,却又存在,珀伽索尔似乎更喜欢我睡着的时候,姿势不惹人厌,不会打搅到他,但我经常睡得好好地就换了地方,有时候还会被喊醒。
霓娜。
霓娜。
他会喊我的名字,声调悦耳冷清,没有任何的情绪。
我在做梦。
不知道是在书房接受太多的信息还是因为长身体的关系,我经常会做梦,有时候梦很好,但肯定也会有噩梦,从很高的地方摔下来或者在下坠的飞舰上,被人和怪兽欺负和追赶。
被珀伽索尔喊醒之后,我迷朦地睁开眼睛——他明明离我很远,低头看着手中的东西,却能探知我的情况。
“你的精神波很不稳定,眼珠转得很快。”
“刚才……我看了一个星球的历史。居然梦见了它,我梦见我在地上跑,有个浑身长满刺的东西在后面追,它身上裂出一条缝,冒出几缕黑色物质缠着我,我拼命地跑,最后跑不动,慢慢倒在地上死掉,我的头发眼睛都没有了……”
我捂脸回忆着我的噩梦。
他停止了翻动书页,声音听不出情绪:“你不会死。”
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些悲伤:“如果那天墨尔涅揍我一拳,我肯定会死得很难看。”
他声音变低了一点,“如果你害怕死亡,不妨让自己变强大一点。”
“比如呢?”
“你可以选,自然人不会只有一种出路。”
这是一个被广泛讨论的问题——想要从弱变强,官方给我们的选择是花上一笔费用(可接受现金或者贷款),就可以走进实验室改造自己的身体,从此之后凭借能力决定自己的身份。
我慢慢地垂下睫毛:“我很喜欢自己的身体,如果没有非此不可的原因,我不想植入任何的芯片或者异体。”
我很喜欢自己的身体,喜欢弯弯卷卷的栗色头发,喜欢柔软的皮肤和自由活动的骨骼,喜欢用牙齿啃咬食物,喜欢我脑子里的那些奇思妙想,我并不觉得它们无用,也不想丢掉它们。
珀伽索尔抬头,灰绿色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我,他不再说话,只留给我一个冷清傲慢的背影。
即便他没有说出口,我也知道,纯种人的本能里有对弱者的藐视。
墨尔涅没有错,错的是我太弱了,连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伤害都扛不住。
而且我还愚蠢,连变强大的信念和野心都没有。
肩膀上的伤痊愈后,我又回到了花园。
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我不再去珀伽索尔那里。
一来我不再是小女孩了,妈妈觉得是时候教我一些东西,比如她的厨艺和各种生活技能,学会这些我至少可以独立生活。另外,海因曼夫人生病了,花园沉寂了一段时间,我也就老老实实地呆着。
我长高了不少,甚至比妈妈还要高一些,爸爸很高兴我终于有了点大人的模样,甚至把我接到他那艘破破烂烂的飞舰上,带我出去玩了一圈。
我的头发不知不觉垂到了腰,像卷曲的栗色瀑布,泛着健康的光泽,我学会了编好多种花样的发辫,再插上花园里花叶,等到海因曼夫人再次来到花园,连她都忍不住称赞说漂亮,要知道纯种人的相貌都很出色,能得到海因曼夫人的赞美,那就真的很不赖。
珀伽索尔陪着海因曼夫人一起来到花园,我好久没看见他,当然他也仿佛没看见我一般,眼睛里什么都放不下,我们俩离得很远,也没对彼此说话。
不过,不久之后,我就把自己的长发剪掉了。
我陪着妈妈出门买东西,有个商人看中了我的头发,他说可以摆在橱窗当艺术品,开的价格让人拒绝不了,而且那个时候,妈妈已经在这几年的工作中攒了一笔钱,她想带着我离开星穹城,也许找个自然人聚集的地方,买个房子或者飞舰,过更热闹的生活,我也需要朋友,跟我年龄差不多大的自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