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了就滋生倦怠,老了并不一定会变得睿智,还有昏庸,顽固,糊涂。”
“不要自以为是例外,普通人自以为是,倒霉的是自己。我自以为是,倒霉的是天下人。那哪行啊,可得晚节不保了。”
“舍不舍得?”
“哈哈哈,当然舍不得,还是有点失落。起初我不知道退下来该做什么,这腿啊,总是不受控制往御书房走。”
“后来就不断开导自己,我去做以前幼时没做过的事,陪小孙子们玩。你别说,我还真从中找到了乐趣。我很大方给他们糖吃,零花钱,哈哈哈,我成了最受欢迎的长辈。”
荷叶神色淡了几分,说道:“不进则退。又则,前进几十年,一个晃神就回去了。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这
一打盹儿啊,什么猴子,狐狸,野鸡等等都会跳出来,争当森林老大。未雨绸缪,永远不能大意,他自小就是这般。如今,他不在了。”
风吹过,无字碑前缝隙冒出的野草,随风轻摆,好似在回应荷叶的话。
林徵想要说话,喉咙一阵哽咽,什么都没说出来。
大到国家,小到某一姓,某一家。
张松张柏姐弟,他们都是行业翘楚,身居高位。张松嫁人之后留在了北地,富察氏一族的子孙还算兴旺,虽比不过张松在的时候风光,也算小有所成。
张柏的后人就不行了,从他儿子起,就一代不如一代。如今重孙辈没一个能拿得出手的,早已泯灭于众。
林徵刚回来时,听说张家的事情。他想着荷叶与张柏自小要好,便提了嘴:“老太太,可要帮一帮张家?”
荷叶摇摇头,说道:“主要在人,人不行,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随他去吧,花开有时,花谢有时。”
也是,若是张家扶得起来,值得荷叶出手相帮,以她的性格,肯定早就出手了。
想到明年就要换新帝,林徵还是有点儿放心不下,问道:“老太太,您说,大清还会出个女皇吗?以前那一次,实在是闹得太大了。”
荷叶转头看了林徵一眼,知道他话中未尽的意思,一时没有说话。
根据朝中的消息,女皇有意传位于其儿子。但内阁的阁老大学士们,则比较看好弘曙的孙女。
两位
继任者各有千秋,皆聪明睿智。但这不是简单的权利之争,涉及到了内阁与皇权的之争。
大清再没有齐佑,后续的皇帝,谁都没有他那样能镇得住天下的气势。新旧君主交接,能否平安过渡,这是朝野山下,乃至其他国家都关心的问题。
若是这次打破了齐佑以前定下的规矩,大清会走向何方,林徵心中一片茫然。
荷叶哪能看不出林徵的那点小心思,她笑了起来,说道:“你呀,正事不做,成日想那些有的没的。他说过了,只要这片土地仍在,这片地上的百姓仍在,就没什么可怕的。”
林徵愣了愣,看到荷叶坦然的神色,旋即心里一松,笑道:“老太太说得是,倒是我杞人忧天了,唉,我只愿这次,不要闹得太过。老太太,您与女皇熟,当年女皇听到外面那些传言,她气不气?”
荷叶斜了林徵八卦的模样一眼,嗔怪地道:“女皇是人,又不是圣人,任谁听到乱七八糟的污言秽语都会生气。若谁说不在意,那是听多之后变麻木了。女皇平时太忙,没空去听,去理会而已。”
林徵叹息一声,道:“他们,什么时候能变呢?”
荷叶面不改色说道:“得等到人变异,变种吧。”
林徵愕然,荷叶伸直腿轻轻活动,淡淡地道:“人还是人,人性是不会变的。有些会因为文明,律法,身份地位,会有所改变。不过,揭开掩盖的面纱,很
快就会把人打回原形,恶浮出水面。恶的另一面,还有善良,良知。你无需担忧,邪始终不会胜正。”
林徵默然不语,只不断频频点头。
荷叶视线看向无字碑,捶了捶腿,惆怅万分地道:“这也是她要付出的代价,皇帝可不是那么好当的。无论谁,哪能全部好处都占了去。”
隔着蒲团,地上始终有些凉,林徵见荷叶似乎皱了皱眉,赶紧起身搀扶她:“老太太,您起来吧,仔细着凉。”
荷叶搭着林徵的手臂站起来,拂开了他的搀扶,缓慢走到无字碑前。双腿一弯,吃力地跪在了地上。
林徵神色震动,呆呆看着虔诚无比磕头的荷叶。
荷叶磕了三个头,笑着说道:“这辈子,我就给您磕过两次头。第一次是初次见您的时候,当时我害怕得很,您是宫中来的阿哥,是贵得不得了的贵人。您看着我们,对我们笑,说以后不用磕头了,还给我们带来了甜滋滋,天底下最好吃的糖。现在啊,我这辈子再给您最后磕一个。多谢您,让我这辈子第一次尝到了糖的滋味,尝到了做人的滋味。”
林徵盯着荷叶几乎颤抖的双肩,鼻子酸胀发涩,双眼湿润。
齐佑出行从不扰民,在位时如此,退位后依然如此。
林徵记得,那年他放假,从学堂宿舍回家去给荷叶请安。
在院子里,荷叶与一个清瘦,气质超然的老者坐在一起吃茶。
荷叶在说话,老者微微
欠身,眼含笑意,认真倾听着她说话。
林徵从未见过那样的荷叶,她笑得比朝阳还要灿烂,如同个小姑娘般活泼。又像面对着仰慕崇敬的人,夹杂着复杂的情绪,依赖,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