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飞扬,在空中飞卷。蓝底匾额上的“咸安宫”几个烫金大字,蒙上了层雪,看上去灰扑扑的。
刺骨的寒风在夹道中旋转呼啸,转瞬间,全身就被吹冷成了冰。齐佑裹起了大氅,动了动僵硬的双腿,走了上前。
守门的太监与护卫听到动静,缩着脖子探头出来张望,一脸不耐烦。
齐佑平时在京城的时日不多,他们看他眼生。好一阵后,脸色纷纷变了,堆满笑跑出来,躬身见礼请安。
管钥匙的护卫一溜烟小跑着上前,忙着打开侧门。
锁匙碰撞,哗啦中透出股股寒意。锁打开之后,护卫推了下门。门好似卡住了,一下没推开。他再用了些力气,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嘎声,勉强打开了大半。
齐佑盯着半开的侧门一会,抬腿走了进去。门在身后吱吱呀呀一阵响动,再次合上,落锁。
雪在地上覆上白白的一层,盖住了杂草枯木。廊柱的油漆斑驳,一片片像是长了藓。
廊檐下明黄的碎琉璃瓦片上,几只麻雀翘着尾巴在啄着什么。听到动静,叽叽喳喳齐叫唤,拍动翅膀,扑腾着飞走逃窜。
屋内的石氏听到动静,将门开了一条缝,小心翼翼朝外打量。看到齐佑与提着包裹的得高与桂和三人,神色愕然,赶紧将门打开,奔上前福身见礼。
齐佑忙颔首还礼,叫了声二嫂。石氏瘦得颧骨嶙峋,脸颊动
了动,从喉咙里挤出一丝声音应了。她拢了拢耳边被风吹乱的头发,灰白中夹杂着些黑发。
齐佑恍惚了下,眼睛阵阵干涩。
“谁?!”暗哑中夹杂着不耐烦的声音,从东暖阁传来,接着是女人的嘤咛娇喘。
石氏垂下头,脸一阵红一阵白,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齐佑皱起了眉头,朗声答道:“二哥,是我!”
屋内静默了一会,窸窸窣窣之后,是不耐烦地低声呵斥:“赶紧穿好滚!”
齐佑暗自叹息,朝得高桂和示意,对石氏温声说道:“二嫂,我刚从广州回来,给您与二哥带了些当地的土产,不贵重,就图个新鲜。”
石氏哎哎了两声,赶着要上前接,又怕怠慢了齐佑,一下手足无措呆站在了那里。
齐佑不忍再看,听到东暖阁动静停下来,抬腿走去。
到了门边,一个衣领还敞开着的年轻女人垂着头冲出来,对齐佑福了福身,侧身飞快走了出去。
屋内光线昏暗,齐佑适应了好一会,方看得清楚些。废太子胤礽比以前胖了一圈,脸庞跟发面馒头一样,肿胀的眼泡,使得眼睛成了一条线。身上裹着半旧的锦袍太紧,将身子勒成一节节,盘扣好似会随时飞出去。
胤礽披散着头发站在塌前,神色怔忪望着齐佑,喃喃道:“真是老七?”
齐佑笑着上前见礼,微笑着叫了声二哥。胤礽动了动,脸上浮起些讥讽之色,说道:“哟,我可担不起
你这个礼。如今我得向你请安下跪才对。”说完,他作势要跪。
角落里摆着几个炭盆,黑炭刺鼻,屋内空气浑浊,透着难以形容的怪味。
齐佑没搭理胤礽,走过去推开窗棂。
胤礽腿弯下去,见齐佑没有阻拦,一下僵在了那里,跪也不是,起也不是。
外面冰凉的空气涌入,齐佑觉着舒服了些,转头望着胤礽,指着他被崩开的盘扣,不加掩饰说道:“二哥,起来吧,您这样实在难受。”
胤礽悻悻哼了声,站起身拢了拢衣袍,说道:“这里比不上你的王府,要是不嫌弃,就随便坐吧。”
齐佑合上窗棂,留了条小小缝隙,走过来在塌上坐下。
胤礽提起茶壶,倒了杯半温的茶水递过去,说道:“老三老四奉命看管着咸安宫,你来可得了他们的同意?”
康熙神色复杂的脸色,在齐佑脑子里浮现。当时他过了很久,才含混不清唔了声。
齐佑吃了口茶,说道:“我得了汗阿玛的允许,等下我还要去看大哥。”
胤礽提壶的手停在了半空中,片刻过后,他放下茶壶,呵呵呵呵笑。他越笑越大声,笑声瘆人,像是寒风的呜咽,又像是破风箱的嘶鸣。
齐佑面色平静看着胤礽,他笑得涕泪横流,弯腰大咳不止,咳得惊天动地,几乎连气都透不过来。
石氏惊恐不安走到门边,掀起门帘往屋内仓惶张望。
齐佑抬眼看去,朝她点头颔首,宽慰她道:“二
嫂,没事。”
石氏肩膀塌下去,努力朝齐佑挤出一丝笑,放下门帘轻手轻脚离开。
齐佑望着晃动的门帘,默然片刻,提壶满上了胤礽的茶碗,说道:“二哥,喝口水。”
胤礽如同七老八十的老妪般,缓缓直起身,抬起衣袖,随意抹了把脸,抓起茶碗咕噜噜灌了下去。
“砰”地扔下茶碗,胤礽红彤彤布满血丝的眼眸里淬满了不甘与恨意,咬牙切齿说道:“我没事,我偏要好生活着,活得好好的,气死那些看笑话的!”
齐佑想了想,轻声问道:“二哥,您这是与谁置气呢?”
胤礽猛地看向齐佑,额头青筋突起,愤怒地道:“难道我不该气,不该恨?我都这样了,还有什么可失去,可害怕的东西!大不了一死,大不了一死!”
恨意太浓,齐佑被冲得垂下眼眸,沉吟了下,说道:“弘皙还住在宫里。二哥,您看看二嫂,还有您的小儿女们。兴许,我说这句话,有站着说话不嫌腰疼的意思。可是我还是要说,二哥,愿赌服输。”
胤礽呼吸急促,眼里是疯狂的光,他死死盯着齐佑,怒吼道:“我不服!老七,我当了快四十年的太子,四十年的太子!老七,你读了那么多书,史书上可有如我这般的老太子,处处活在他的眼皮下。吃什么,穿什么,读什么书,做什么事,身边伺候的人,全都由他人决定,连呼吸都不得自由的太子?我不
欠谁,这个太子之位,是我的额涅,我的舅家亲人,拿命替我换来。我不欠谁,谁都不欠!”
齐佑提壶,替胤礽再倒了碗茶,说道:“二哥,哪怕您心中有再多的怨恨,事已至此,您又待如何?好好活着吧,让与您一起的家人们好过一些,这是您目前能唯一能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