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一声便似隔了沧海,敖钦有心垂眼一顾,那般旌旗招展仪仗如山的队列里,小道士端端正正跪在最远端,身后即是无垠的天河,遥远得仿佛像彼此隔了一个轮回。伶牙俐齿的小童正一字一句教训予他听:「我家主君此番乃是为进凌霄殿面圣而来,听闻天河守官新近上任,特辗转车马前来一会。」脚下的道者道:「不敢惊扰神君圣驾。」小大人一般的童子煞有介事地颔首,童言童语偏要故作老成:「天河守顾守天河干系重大,望仙者多操劳,务必恪尽职守才是。」温和的道者垂首恭听,语尽处恭恭敬敬尊一声:「谢神君训诫。」高高扬着下巴的小童这才满意了,半转身,背手望天喝一声:「赏!」童声清亮,面沉似水的神君驾下便有一列如嫦娥般倾城的盛装丽人手捧金盘鱼贯而出,步态袅袅,似风摆杨柳雨润芭蕉,行过处珠光耀目,宝气四射,即便看不清金盘之中是何物件,愚钝如道者亦知必是凡间未有天宫难得的珍宝,忙不迭又是一叩首:「谢神君。」至此,礼数尽到。众人盼他早早宣一声「起驾」,好各寻自在。谁知辇中的他却似入了定,高高端坐于上,一双墨瞳映了天河水,幽幽泛几分青色。尴尬的沉寂里,敖锦大着胆子趋前一步:「请神君示下。」他仿佛才回神,目光一凛,视线尽处是故人不变的那一袭半新不旧的灰色道袍:「抬头。」天风猎猎,俯身于地的瘦弱身躯依旧谦恭忍让,依旧温良有加,只是,自始至终,从青龙神君驾幸天河之畔起,便不见他抬头,哪怕只是偷偷抬眼看上一眼也未曾有。「抬头。」耐不住性子再重复。道者僵直的背影动了一动,却是压低腰杆再向下贴一分,以额点地:「肉体凡胎方脱俗世烟尘,一如扑翅学步之雀鸟,不敢卖弄于金鹏之前,恐有污神君圣听。」很好,一百年,什么都没变,就连他这顽石般不开化的脾性同这一套又一套不知从何而来的难听说辞居然也从未变更。「蠢道士。」忍不住低声咒骂。双手不自觉握拳,把衣袖攥进手掌心里,用指甲一遍又一遍地抠着上头繁复的花纹,嘴里止不住喃喃相骂,「你这蠢道士。」恨得咬牙切齿,恼得五内俱焚。你还想怎样?本君亲自来探你,你却吝啬得连一个正眼都愿给我!队列那端的人却只将额埋得更低,一丝一毫的神情心绪都不愿让他看见。他说:「愿领神君责罚。」平铺直叙的口气一如当年那句「再也不见」。不识抬举!终是没有忍住,再也摆不得架子亦端不起威仪,刻意摆下的浩大仪仗之前,甩开纹样繁复的宽大衣袖,踢开金丝银线织就的衣摆,他双目含威,一步步下得金辇,一步步行过仪仗,走近道者跟前一抬手,宫娥所捧的金盘之上,一盏琉璃灯应声而落,五光十色碎了一地,正炸开在道者白皙的颊边。敖钦亲眼见他颊上弯弯扭扭划下一道红,刺眼一如童子身上那一身赤衣。「命你抬头便抬头,你这不听话的道士!」不由分说扯起他的臂膀往前拽,劈头盖脸一顿训斥,「你道你不肯,本君就拿你没法子了?今日便要让你瞧清楚,这到底是谁的地界,免得你忘了身份,失了礼数!」后头的道士跌跌撞撞地跟着,敖钦扯着他的腕子甩开步子往前走,小道士越发跟不上,不一会儿就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敖钦阴着脸不理会,行到道者住的精舍前才站定,猛一个回身转过来,道者不及躲闪的时候,双指齐出,正扣住他的下巴,将他惊愕诧异的表情逮个正着:「你敢再低头试试?」把瘦小的道士逼到门框边,有意要报复他方才的放肆作为,故意把头凑近了仔细打量他的脸:「让本君好好看看,你这张脸有什么藏着掖着不肯给人看的?」小道士咬着唇不说话,想要扭开脸,却逃不脱他的束缚,放弃了一般,终于不再挣动。敖钦的唇几乎快要贴上他颤动的眼睫:「睁眼,看着我。」眉目清澈如昔,小道士绷着脸将一双墨色的瞳直直望进来,坦荡是强做出来的,无畏是死撑的,只有一点倔强是真金白银。可笑的是,那般脆弱的目光之下,他却退缩了,到了嘴边的冷嘲热讽一字一字滑回肚子里,像是到了先生跟前才发觉交不出作业的学生,反复斟酌来去好半天,扯出一个前言不搭后语的话题:「那个琉璃灯,碎了……回去后,我再补给你。」